第3章 傳奇:喧囂過後的蒼涼3(1 / 3)

幸福的時光終究是短暫的。恢複健康的父親沒過多久就又開始犯老毛病——抽起了鴉片,並且開始用另一種手段對付作風強硬的妻子。他不出生活費,所有花費都由妻子來付,以為這樣終有一日會讓這個桀驁的女人因為沒錢而無法再次出走。他別無所求,用盡另一種方式來束縛妻子,以圖使她乖乖地向他低頭。父親的這一行徑給張愛玲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她的小說中也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景:《金鎖記》中的薑季澤想騙嫂子的錢,《傾城之戀》中的哥哥花光了妹妹的錢,《多少恨》中的父親千方百計騙女兒的錢,《小艾》中五太太的丈夫騙盡妻子的私房錢。

母親早就看透了這些把戲,因而兩人沒過幾天就會大吵一架:“他們劇烈地爭吵著,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躲在陽台上的小愛玲和弟弟都不作聲,靜靜地蹬著三個輪的小腳踏車。在張愛玲的記憶裏,“晚春的陽台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父母間的爭吵與戰爭,使他們無暇顧及孩子的生活。一個整日用鴉片麻醉自己,另一個一味地追求西方的自由。張愛玲的童年並未從父母那裏獲得足夠的關愛,然而文學卻給了她巨大的安慰,於此中才找到內心的自我,讓生命和情感在文字中流淌。

原本以為這次歸來能挽救自己的家庭,然而封建遺少的習氣早已深入丈夫的骨髓,想要改造眼前的這個男人,已是萬萬不能的了。這段千瘡百孔的婚姻,不要也罷!

根據張愛玲表哥黃德貽的說法,當時張愛玲的父親並不想離婚,然而她的母親則態度堅決,堅持要離。當初為了讓妻子回國,張愛玲的父親曾答應她兩個條件,一條是趕走姨太太,另一條是“戒除鴉片”。但後者沒有做到。他自知理虧,所以無可奈何。辦離婚手續的那天,她的父親繞室徘徊,長歎一聲之後,把筆放回桌上。律師見他這個樣子,就問女方是否要改變心意,然而她母親毫不遲疑地說了句“我的心已經像一塊木頭”!

她父親聽了這話,才立刻在離婚書上簽了字。

冥冥中,母親對這段婚姻決絕的態度,亦傳給了女兒。十多年後,張愛玲也因為男人那無可救藥的本性,快刀斬亂麻,結果了與胡蘭成的那一段驚世駭俗的愛情,把愛與不愛的問題交給了那個苦苦徘徊掙紮的男人。這樣的女人,注定是一場驚豔,一場浮華的舊夢,一個絕美的傳奇吧。

盡管母親勇敢地和父親離了婚,但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雖然已現新思想的曙光,但在一般人世俗的眼中還是不能接受的。在中國,一個離了婚的少奶奶要保持個性與人格謀取自己的社會地位與經濟權利是不容易的事,但對於個性獨立的母親,即便再怎樣不幸艱難,對於她,沒有比自由與尊嚴更重要的了。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若幹年之後,張愛玲講出這樣刻骨銘心的話。對於父母的離異,她也曾提到過自己的想法:“雖然他們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讚成的,心裏自然也惆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她曾對一個因插足別人家庭而擔心讓男方離婚會傷害他孩子的同學說:“……我自己就是離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並不比別的小孩特別地不快樂。而且你即使樣樣都顧慮到小孩的快樂,他長大的時候或許也有許多別的緣故使他不快樂的。”

雙方是協議離婚。孩子都歸父親監護和撫養,不過張愛玲的母親在離婚協議上堅持,女兒日後要進什麼學校,必須先征求她的同意,教育費用則由父親方麵承擔。母親的堅持,使女兒得以繼續在新式學堂接受教育。

1930年,10歲的她被帶到黃氏小學入學時,母親一時躊躇著不知填什麼名字。她覺得“張煐”這個名字叫起來嗡嗡地毫不響亮,可匆忙中又不知該用什麼名字,於是臨時用英文名“Eileen”的音譯名“愛玲”,作為女兒入學登記用的名字,等想好了在給她改過來。可母親一直沒有想起更好得名字,而隨意想起的“張愛玲”這個名字,卻在她以後的歲月中,發散出奇特的魅力。

張愛玲的家從此變成了兩個——父親的家,母親的家。按照離婚協議上的要求,母親仍對女兒的教育問題盡管她同父親生活在一起,但同樣可以去看望母親。這一點讓她感到極大的滿足。離婚後,母親就很快同姑姑一起搬走,住進了赫德路公寓。父親這邊也搬到了一幢新洋房——康樂村10號。

盡管分居兩地,張愛玲時常去母親和姑姑那邊玩,母親公寓內的歐式裝飾讓她十分好奇和著迷。在那裏,她生平第一次見到鋪在地上的瓷磚、浴盆與煤氣爐子,對這裏的一切都非常喜愛:“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的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裏了。”相比較之下,父親這邊的家則完全是兩樣:“那裏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

當小愛玲還陶醉在母親家的快樂與新鮮感中的時候,母親竟又要動身出國了。在臨走前,母親曾到黃氏小學去看望過她。她不願當麵表露自己真實的情感,在《私語》中,她寫道:“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裏隔著高大的鬆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得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