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傳奇:喧囂過後的蒼涼2(3 / 3)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然而,丟官這事對張廷重的刺激很大,他注射了過度劑量的嗎啡。事業上的失敗,幾乎要了他的命。他終日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呆滯地望著前方。窗外的雨嘩嘩地下著,聽不清他嘴裏喃喃說著些什麼,這讓小煐害怕極了。

初涉人世的張愛玲,第一次看到了生活腐爛、頹敗的一麵。仿佛是一種先兆,人世的陰冷將一步步侵入她內心的世界;而她,終將用一顆更加漠然而悲蒼的心靈來審視這個世界。她將推翻這一切,她將呼喚屬於她的完美。然而此時的成長,還不足以讓這顆種子發芽,她仍是一個富家小姐,懵懵懂懂、靜靜地等待著母親的歸來……

異域漂泊的母親終於從英國回來了。盡管當初離開的目的是逃避令人心碎的丈夫,而這次的歸來則是以女強人的麵貌,重新挽救這段婚姻。

母親回來的那天,小愛玲吵著要穿自己認為最漂亮的小紅襖,然而母親看到女兒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小愛玲就有了新衣服,生活的一切都與以往不同了。悔過的父親被母親送到了醫院治療。一家人也從石庫門的房子搬進了一所花園洋房,過起了洋人的生活。養了狗,種了花,還有迷人的童話書,家裏也陡然多了許多蘊籍華美的新朋友。母親還和一個胖伯母坐在鋼琴前模仿一對電影裏的戀人。小愛玲坐在地上觀賞著,快樂地在狼皮的褥子上滾來滾去。母親那時候23歲,穿著從歐洲帶回來的新奇的洋服,看起來是那麼迷人!姐弟倆望著新潮的母親彈琴唱歌,小愛玲偶爾轉過臉來看看弟弟,俏皮地衝他眨眨眼睛,仿佛在說:“你瞧!媽媽回來多好!”

這時的家還充滿著舶來的西洋氣氛。家中的藍椅套配著舊時的玫瑰紅地毯,實際上這種搭配並不是和諧,但小愛玲卻非常喜歡,於是連帶母親去過的英國也成為她向往的地方。因為在她的腦海中,一想到“英格蘭”,就會出現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則是微雨的青色,就像鑲在浴室裏的瓷磚,散著生發油的香。這是小愛玲的“英格蘭”和“法蘭西”,盡管母親常常糾正她的錯位印象,告訴她英國常常下著雨,法國則是晴朗的,但她沒辦法糾正自己的想法。小愛玲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把自己的新居室、新生活和喜悅寫了滿滿的三張信紙,而且還畫了圖樣,但並沒有得到回信——“那樣的粗俗的誇耀,任是誰也要討厭罷?”母親還告訴她,畫圖的背景切忌紅色。背景看起來應當有距離感,而紅色的背景總迫近於眼前。可她和弟弟臥室的牆壁的顏色就是親切的橙紅色,這是小愛玲自己選的,她在畫小人的時候也喜歡畫紅牆,溫暖而親近。

在母親離開的這4年裏,晃動在小煐眼前的,盡是姨太太的影子——這也正是母親所擔憂的。在她眼裏,母親是遼遠而神秘的。即使在母親過馬路時拉住她的手,也會讓她但到一種生疏的刺激。但母親回歸的這段時光,是張愛玲童年生活中最為和美、安寧的時期,仿佛一切都達到了美和快樂的極至。姑姑每天練鋼琴,手腕上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大紅絨線裏絞著細微閃亮的銀絲,琴上的玻璃瓶裏鮮花怒放,母親則跟著琴聲練唱,“啦啦啦啦”地吊嗓子。童年的記憶如此愉快,“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葉的淡赭,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墮的姿勢。”

和許多小女孩一樣,幼時的張愛玲對美也有著本能的向往。對美的最初的記憶,便是來自於立在鏡前,往綠短襖上別翡翠胸針的母親。她在母親的旁側仰著臉望著,羨慕得不得了,簡直等不及自己長大,並許下“宏偉”的心願:8歲要梳愛司頭,10歲要穿高跟鞋,16歲吃粽子湯團,以及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然而越是性急,成長的日子越是看不到盡頭:“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裏麵,粉紅絨裏子上曬著的陽光”。

母親還教她學英文,學彈鋼琴。就像她自己形容的那樣:“大約生平隻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裏夾著的一朵花,聽著母親追述起它的往事,竟自掉下淚來。而母親見了則高興地誇讚女兒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這番誇獎,讓她一高興沒了眼淚,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她還曾為學畫還是學琴的事煩惱過一陣。在看一場描寫窮畫家的影片後,她痛哭了一場,便立誌要當鋼琴家,然而她對色彩有著一種源於心底深處的愛好。裝在金耳的小花瓷罐裏的鬆子糖,黃紅色的蟠桃式瓷缸裏香噴噴的痱子粉,連那方磨白了的舊梳妝台,也讓她著迷。或許是受了母親的遺傳吧,她對顏色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她欣賞古人對顏色的參差對照:寶藍色配蘋果綠,鬆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曾用自己第一次賺得的稿費買了一支口紅。這支為她的童年增添第一抹亮色的口紅,直到她成年後仍然無法忘懷。實際上,從那個時候起,她的眼睛裏就從來就沒有缺少過色彩,對色彩的感受力幾乎是一種天分。

留過洋的的母親,對於新事物曆來敏感而樂於品嚐。一回到上海就訂閱各種刊物,其中最喜歡地就是《小說月報》和《良友畫報》。在這種融洽的氣氛中,文學讓母女倆有了心靈相通之感:“《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麵笑,一麵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笑。”因為這段難忘的經曆,使得成年後的愛玲一直對老舍的《二馬》念念不忘,“雖然老舍後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一看到它就會想起母女倆同樂的日常生活場景,有著她以後再怎樣努力尋找也找不回來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