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有一架秋千,小煐常常被仆人們帶到那去玩。一名額頭上有疤,被小煐喚做“疤丫丫”的高個子丫頭,蕩秋千的技術極高,竟能蕩到秋千架的最高處,猛地翻過去;院子裏還養了雞,經常被她追得驚慌失措地滿院子亂竄。這一切都使得小煐樂得合不攏嘴。
夏日的午後,小煐也有自己的消暑良方。穿著“白底小紅挑子紗短衫、紅褲子”的她坐在板凳上,喝上“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捧著“一本謎語書”,嘴裏念叨著書上的謎語“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好不愜意!一本兒童詩歌選集上的詩句讓懵懂時期的愛玲領略了“半村半郭的隱居生活”,但成年後卻隻記得“桃核桃時作偏房”這麼一句,“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
一個“通文墨、胸懷大誌”的男仆人時常用筆蘸了水,在天井下架的一塊青石砧上練習寫大字。這個人“瘦小清秀”,小煐非常愛聽他講三國演義的故事,還給他取了個十分古怪的名字——“毛物”。恰好這名男仆還有兩個弟弟,也一並被小煐叫成了“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子自然是“毛物新娘子”,簡稱做“毛娘”。這位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非常可愛。但卻是個“心計很深的女人”。後來被小煐叫做“疤丫丫”的丫頭嫁給了三毛物,經常受毛娘的欺負。幼時的張愛玲並不懂得大人間的恩怨,在她眼裏,毛物一家就如同她給起的名字一般,“是可愛的一家”,並且因為她對南京小戶人家莫名的好感,女仆又時常帶著她到這一家開的雜貨鋪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在店堂樓上吃吃茶,要幾顆玻璃罐裏的糖果,這都使得小煐對他們有一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之感。也因為她特有的感受力,在7歲那年,還以此為藍本想出了一個妯娌不和的故事。
富貴的生活並非總是閑適慵懶的狀態,名門之後也要講究秩序與才學。崇尚西方生活的母親堅持西式教育,並不和女兒睡在一起。每日清晨,獨自從夢境中蘇醒的小煐會被女仆抱到母親的銅床上,自己趴在方格子的青錦被上,跟著母親“不知所雲地背唐詩”。4歲時,她經常跟著大人去拜訪祖父張佩綸的堂侄張人駿。在晚清時代,張人駿曾當過兩廣總督;辛亥革命的時候,革命軍攻入南京,他躍牆而逃。當時正在天津做寓公。這位被小煐喚作“二大爺”的人開口總問她認了多少字,隨後就要求背詩給他聽。於是小煐就把母親在家時教的那幾首唐詩念出來,“有些字不認識,就隻背誦字音”。這位前朝的舊臣每當聽到“商女不知忘國恨,隔江猶唱*花”時就流淚不止。
孩子眼中的世界也不盡是完美的,背書或許就是其中破壞完美的一件事情。因為家裏為她和弟弟請來了私塾的先生,小煐因為整天背書而又總背不出來而苦惱不已。此後,再大一點的“不快”,就是來自那個古怪精靈的弟弟了。小煐隻與弟弟相差一歲,且弟弟生得美麗而文靜,甚至會讓人產生這樣的感歎:“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有一次,家裏人談論某人的太太如何漂亮,年幼的弟弟竟問:“有我好看麼?”以至於大人們常常因此而取笑他的虛榮心。然而,盡管如此,小煐仍能夠感到來自於弟弟的“威脅”。作為男孩,弟弟在家中的地位終究是高於姐姐的,將來也必是家中的主人,而不是她;女孩子終將要嫁出去,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旦“潑”出去,就與原來的家沒太大關係了。雖然那時的她還不懂得一般女孩子的歸宿,但家中這種“男尊女卑”的氣氛,令小煐感到非常憤然。
照顧小煐的女仆叫“何幹”,“幹”即是“幹媽”之意。小時候的張愛玲十分頑皮,經常用手去揪何幹頸上鬆軟的皮——年紀的緣故,何幹頸上的皮是鬆垂的——探手到她額下,漸有不同的感覺。因為小孩子沒有耐性,經常會把何幹抓得滿臉血痕。領她弟弟的女傭是“張幹”,裹有一雙小腳,要強伶俐,處處想占先。何幹認為自己帶的是個女孩,比不了帶少爺的張幹,因而處處都讓著張幹,自覺沒有底氣和她爭。小煐卻為這事感到十分不服氣,常常拿出小姐的架子和她爭,這時候“張幹”就會說:“你這個脾氣隻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連小煐抓筷子的方式也成為她預測小煐將來命運的證據。小煐抓得近,她就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急的小煐趕忙把手指遠遠移到筷子上端,以為這下會嫁到近處了,就問張幹:“抓得遠呢?”“抓得遠當然嫁得遠。”張幹得意地說,氣得小煐一時說不出話來。弟弟嬌弱,書讀得也沒自己好,因為忌妒她畫的圖,就乘沒人的時候拿撕下來或者在上麵塗上兩道黑杠子。也就從這個時候起,小煐的頭腦中朦朦朧朧有了男女平等的意識,暗暗較勁,“要銳意圖強”,立誌要超過弟弟。
但畢竟小煐比弟弟大一歲,比他身體好,比他會說話,也比他能吃更多的好東西,比他能做更多的事情。兩人一同玩的時候,總是小煐出主意。憑借著“毛物”給她講的三國演義或者隋唐時代的故事給她留下的印象,想象兩人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曉將,自己叫月紅,弟弟叫杏紅。自己使一口寶劍,弟弟使兩隻銅錘,以及許許多多虛擬的夥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裏略略切萊,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鬥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然而,弟弟經常不聽小煐的調派,姐弟間的爭吵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但矛盾很快就會被化解:“……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的跑,後頭鳴鳴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