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結論:國學如何進步(1 / 2)

中國學術,除文學不能有絕對的完成外,其餘的到了清代,已漸漸告成,告一結束。清末諸儒,若曾國藩、張之洞輩都以為一切學問,已被前人說盡,到了清代,可說是登峰造極,後人隻好追隨其後,決不再能超過了。我以為後人僅欲得國學中的普通學識,則能夠研究前人所已發明的,可算已足,假使要求真正學問,怕還不足罷!即以“考據”而論,清代成就雖多,我們依著他們的成規,引而伸之,也還可以求得許多的知識。在他們的成規以外,未始沒有別的途徑可尋,那蘊蓄著未開辟的精金正多呢!總之,我們若不故步自封,欲自成一家言,非但守著古人所發明的於我未足,即依律引伸,也非我願,必須別創新律,高出古人才滿足心願。這便是進步之機。

我對於國學求進步之點有三:

一、經學,以比類知原求進步。

二、哲學,以直觀自得求進步。

三、文學,以發qing止義求進步。——畢竟講來,文學要求進步,恐怕難能呢?

清代治經學較曆代為尤精,我在講經學之派別時已經講過。我們就舊有成規再加講討,原也是個方法。不過“溫故知新”僅“足以為師”,不足語於進步。我們治經必須比類知原,才有進步。因前人治經,若宋、明的講大體,未免流於臆測妄斷;若清代的訂訓話,又僅求一字的妥當,一句的講明,一製的考明,“擘績補苴”,不甚得大體。我們生在清後,那經典上的疑難,已由前人剖析明白,可讓我們融會貫通再講大體了。

從根本上講,經史是絕不可以分的。經是古代的曆史,也可以說是斷代史。我們治史,當然要先看通史,再治斷代的史,才有效果,若專治斷代史,效果是很微細的。治經,不先治通史,治經不和通史融通,其弊與專治斷代史等,如何能得利益?前人正犯此病。所以我主張比類求原,以求經史的融會,以謀經學的進步。如何是比類求原?待我說來!經典中的《尚書》、《春秋》,是後代“編年”、“紀傳”兩體之先源。劉知幾曾說“紀傳”是源於《尚書》,“編年”是源於《春秋》。章學誠也曾說後代諸史皆本於《春秋》。這二人主張雖不同,我們考諸事實,諸史也不盡同於《尚書》、《春秋》,而諸史濫觴於彼,是毫無疑義的。所以治經:對於“製度”,下則求諸《六典》、《會典》諸書,上以歸之於《周禮》、《儀禮》。對於地理,下則考諸史及地輿誌,上以歸之於《禹貢》及《周禮?職方誌》。即風俗道德,亦從後代記載上求源於經典。總之,把經看作古代的曆史,用以參考後世種種的變遷,於其中看明古今變遷的中心。那麼,經學家最忌的武斷,瑣屑二病,都可免除了。未來所新見的,也非今日所可限量呢!

中國哲學在晉代為清談,隻有口說,講來講去,總無證據。在宋、明為理學,有道學問、尊德性之分,自己卻漸有所證。在清代專在文字上求,以此無專長者,若戴東原著《孟子字義疏證》,阮芸台講性命。陳蘭甫著《漢儒通義》,也僅在文字上求、訓詁上求,有何可取!要知哲理非但求之訓詁為無用,即一理為人人所共明而未證之於心,也還沒有用處的必須直觀自得,才是真正的功夫。王陽明輩內證於心,功夫深淺各有不同,所得見解,也彼此歧異,這也是事實上必有的。理,仿佛是目的地,各人所由的路,既不能盡同,所見的理,也必不能盡同;不盡同和根源上並無不合呢!佛家內證功夫最精深,那些墮落的就專在語言文字上講了。西洋哲學,文字雖精,仍是想象如此,未能證之於心,一無根據,還不能到宋學的地步,所以彼此立論,竟可各走極端的。這有理論無事實的學問,講習而外,一無可用了!近代法國哲學家柏格森漸注重直覺,和直觀自得有些相近了。總之,講哲理決不可像天文家講日與地球的距離一樣,測成某距離為已精確了。因為日的距離,是事實上決不能量,隻能用理論推測的,那心像是在吾人的精神界,自己應該覺得的。所以,不能直觀自得,並非真正的哲理,治哲學不能直觀自得便不能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