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文學?據我看來,有文字著於竹帛叫做“文”,論彼的法式叫做“文學”。文學可分有韻無韻二種:有韻的今人稱為“詩”,無韻的稱為“文”。古人卻和這種不同。《文心雕龍》說:“今之常言,有文有筆,有韻者文也,無韻者筆也。”範曄自述《後漢書》說:“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政可類工巧圖績,竟無得也;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可見有韻在古謂之“文”,無韻在古謂之“筆”了。不過做無韻的固是用筆,做有韻的也何嚐不用筆,這種分別,覺得很勉強,還不如後人分為“詩”“文”二項的好。
古時所謂文章,並非專指文學。孔子稱“堯、舜煥乎其有文章”,是把“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叫做“文”,“八風從律,百度得數”叫做“章”。換句話說:文章就是“禮”、“樂”。後來範圍縮小,文章專指文學而言。
無韻文
文學中有韻無韻二項,後者比前者多。我們現在先討論無韻的文。在討論文的派別之先,把文的分類講一講,並列表以清眉目:
我們普通講文,大概指集部而言,那經、史、子,文非不佳,而不以文稱。但上表所列文的分類中,以“傳”而論,“四史”中列傳已在集部以外,“本紀”、“世家”和“傳”是同性質的,也非集部所有,集部隻有“家傳”。以“論”而論,除了文人單篇的論文,也有在集部以外的。譬如:莊子《齊物論》,荀子《禮論》、《樂論》,賈誼《過秦論》都是子部所有的。以“序”而論,也隻單篇的,集中所已備;那連合的序,若《四庫提要》,就非集部所有。至如“編年史”中《左傳》、《資治通鑒》之類和“名人年譜”,都是記事文,也非集部所能包了。
“傳”是記述某人的一生或一事,我們所普通見到的。明人以為沒曾做過史官,不應替人做“傳”,我以為太拘了。史官所做,是卿相名人的“傳”。那普通人的“傳”,文人當然可以做的。
“行述”、“狀”和“傳”各不相同。“狀”在古時隻有幾句考語,用以呈諸考功之官,憑之以定溢法。自唐李翱以為“狀”僅憑考語不能定溢法,乃定“狀”亦須敘事,就與“傳”相同。“行述”須敘事,形式與“傳”雖相同而用處不同。
“碑”原非為個人而作,若秦“嶧山碑”是紀始皇的功績,漢裴岑“紀功碑”是記破西域的事跡,差不多都是關於國家大事的。就以“廟碑”而論,雖為紀事,也不是純為紀事的。隻有墓上之碑,才是為個人而作。“碑”、“碣”實質是一樣的,隻大小長短不同。唐五品以上可用“碑”,六品以下都用“碣”的。“表”和“碑”、“碣”都不同,沒有大小長短的區別,說到彼等的內質,“傳”是紀事的,“狀”是考語兼紀事的,“碑”是考語多,後附有韻的銘,間有紀事,也略而不詳。宋以後“碑”和“傳”隻有首尾的不同了。“表”,宋後就沒有“銘”,在漢時有“表記”、“表頌”的不同,“表頌”是有“銘”的。漢以前沒有“墓誌”,西晉也很少,東晉以後才多起來。這也因漢人立碑過多,東晉下令禁碑,“墓誌”藏在墓內,比較便當一些。北朝和唐並不禁碑,而墓誌很流行:一、官品不及的,二、官品雖大曾經犯罪的,三、節省經費的,都以此為便:“墓誌”的文章,大都敷衍交情,沒有什麼精彩。至很小的事,記述大都用“書事”或“記”等。
單篇論文,在西漢很少,就是《過秦論》也見《賈子新書》中的。東漢漸有短論,延篤《仁孝先後論》可算是首創。晉人好談名理,“論說”乃出。這種論文,須含陸士衡文賦所說“精微流暢”那四字的精神。
“奏”,秦時所無,有之自漢始。漢時奏外尚有“封事”,是奏密事用的。奏,有的為國家大事,有的為個人的事,沒有定規的。“議”,若西漢《石渠議》、《鹽鐵論》、《白虎通》,都是合集許多人而成的。後來,凡議典禮,大都用“議”的。
“書”,在古時已有,差不多用在私人的往還,但古人有“上書”,則和“奏記”差不多,也就是現今的“說帖”和“票”。至如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卻又和“移文”一樣了。
“序”,也是古所已有,如《序卦》、《書序》、《詩序》都是的,劉向《別錄》和《四庫提要》也是這一類。後人大概自著自作,或注釋古書附加一序的。古人的“題詞”和“序”相同,趙岐注《孟子》,一“序”一“題詞”,都用在前麵。“跋”,大都在書後,體裁和序無不同之處。
紀事論議而外,尚有集部所無的,如:
(一)數典之文:
甲、官製。如《周禮》、《唐六典》、《明清會典》之類。
乙、儀注。《儀禮》、《唐開元禮》等皆是。
丙、刑法。如《漢律》、《唐律》、《明律》、《清律》之類。
丁、樂律。如宋《律呂正義》、清《燕樂考原》等。
戊、書目。如劉向《別錄》,劉歆《七略》,王儉、阮孝緒《七錄》、《七誌》,宋《崇文書目》,清《四庫提要》之類。
(二)習藝之文:
甲、算術。如《九章算法》、《圜法》之類。
乙、工程。如《周禮?考工記》,徐光啟的《龍骨車》、《玉衡車》之類。
丙、農事。如北魏《齊民要術》、元王楨《農書》、明徐光啟《農政全書》之類。
丁、醫書。如《素問》、《靈樞》、《傷寒論》、《千金要方》之類。
戊、地誌。如《禹貢》、《周禮?職方誌》、《水經》、《水道提綱》、《乾隆府廳州縣誌》、《方輿誌略》之類。
以上各種,文都佳絕,也非集部所具的,所以我們目光不可專注在集部。
文學的分類既如上述,我們再進一步討論文學的派別:
經典之作,原非為文,諸子皆不以文稱。《漢書?賈誼傳》稱賈誼“善屬文”,文乃出。西漢一代,賈誼、董仲舒、太史公、枚乘、鄒陽、司馬相如、揚雄、劉向,稱為“文人”,但考《漢書》所載趙充國的奏疏,都草絕千古,卻又不以“文人”稱,這是什麼原故呢?想是西漢所稱為“文人”,並非專指行文而言,必其人學問淵博,為人所推重,才可算文人的。東漢班彪著《王命論》,班固著《兩都賦》,以及蔡邕、傅毅之流,是當時著稱的文人。但東漢講政治若崔實《政論》,仲長統《昌言》,說經若鄭康成之流,行文高出諸文人上,又不以文名了。在西漢推尊文人,大概注目在淹博有學問一點,東漢推尊的文人,有些不能明白了。東西漢文人在當時並無派別,後人也沒曾有人替他們分成派別的。
三國時曹家父子三人(操、丕、植)文名甚高。操以《詔令》名,丕以《典論》名,植以《求自試表》等稱。人們所以推尊他們,還不以其文,大都是以詩推及其文的。徐幹詩不十分好,《中論》一書也不如仲長統所著而為當時所稱。吳中以張昭文名為最高,我們讀他所著,也無可取,或者以道德而推及其文的。陸家父子(遜、抗、凱、雲、機)都以文名,而以陸機為尤,他是開晉代文學之先的。晉代潘、陸雖並稱,但人之尊潘終不如陸,《抱樸子》中有讚陸語,《文中子》也極力推尊他,唐太宗禦筆讚也隻有陸機、王羲之二人,可見人們對他的景仰了。自陸出,文體大變:兩漢壯美的風氣,到了他變成優美了;他的文,平易有風致,使人生快感的。晉代文學和漢代文學,有大不同之點。漢代厚重典雅,晉代華妙清妍,差不多可以說一是剛的,一是柔的。東晉好談論而無以文名者,駢文也自此產生了。南北朝時傅季友(宋人)駢體殊佳,但不能如陸機一般舒卷自如,後此任昉、沈約輩每況斯下了。到了徐、庚之流,去前人更遠,對仗也日求精工,典故也堆疊起來,氣象更是不雅淡了。至當時不以文名而文極佳的,如著《崇有論》的裴頠,著《神滅論》的範縝等,更如:孔琳(宋)、蕭子良(齊)、袁翻(北魏)的奏疏,幹寶、袁宏、孫盛、習鑿齒、範曄的史論,我們實在景仰得很。在南北朝文家亦無派別,隻北朝人好摹仿南朝,因此有推尊任昉的有推尊沈約的等不同。北朝至周,文化大衰,到了隋代,更是文不成文了。
唐初文也沒有可取,但輕清之氣尚存,若楊炯輩是以駢兼散的。中唐以後,文體大變,變化推張燕公、蘇許公為最先,他們行文不同於庾也不同於陸,大有仿司馬相如的氣象。在他們以前,周時有蘇綽,曾擬《大誥》,也可說是他們的濫觴。韓、柳的文,雖是別開生麵,卻也從燕、許出來,這是桐城派不肯說的。中唐蕭穎士、李華的文,已漸趨於奇。德宗以後,獨孤及的行文,和韓文公更相近了。後此韓文公、柳宗元、劉禹錫、呂溫,都以文名。四人中以韓、柳二人最喜造詞,他們是主張詞必己出的。劉、呂也愛造詞,不過不如韓、柳之甚。韓才氣大,我們沒見他的雕琢氣;柳才小,就不能掩飾。韓之學生皇甫湜、張籍,也很歡喜造詞。晚唐李翱別具氣度,孫樵佶屈聱牙,和韓也有不同。駢體文,唐代推李義山,漸變為後代的“四六體”,我們把他和陸機一比,真有天壤之分。唐人常稱孟子、荀卿,也推尊賈誼、太史公,把晉人柔曼氣度掃除淨盡,返於漢代的“剛”了。
宋蘇軾稱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人們很不佩服。他所說八代,也費端詳。有的自隋上推合南朝四代及晉、漢為八代,這當然不合的;有的自隋上推合北朝三代及晉、漢、秦為八代,那是更不合了。因為司馬遷、賈誼是唐人所極尊的,東坡何至如此糊塗?有的自隋上推合南朝四代、北朝三代為八代,這恰是情理上所有的。
宋初承五代之亂,已無文可稱;當時大都推重李義山,四六體漸盛,我們正可以說李義山是承前啟後的人,以前是駢體,以後變成四六了。北宋初年,柳開得韓昌黎集讀之,行文自以為學韓,考之實際,和韓全無關係,但宋代文學,他實開其源。以後穆修、尹洙輩也和四六離異,習當時的平文(古文一名,當時所無),尹洙比較前人高一著。北宋文人以歐陽修、三蘇、曾、王為最著。歐陽本習四六,後來才走入此途,同時和他敵對,首推宋祁。祁習韓文,著有《新唐書》,但才氣不如韓。他和歐陽交情最深,而論文極不合。他的長兄宋郊,習燕、許之文,和他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