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雅已不可見,《郊祀歌》之流,和頌實相類似,四言而外,也有三言的,也有七言的。此後頌為用甚濫,碑銘稱“頌”,也是很多的。
漢代文人能為賦未必能以詩名,枚乘以詩長,他的賦卻也不甚著稱。東漢一代,也沒有卓異的詩家,若班固等,我們隻能說是平凡的詩家。
繼十九首而振詩風,當然要推曹孟德父子。孟德的四言,上不摹擬《詩經》,獨具氣魄,其他五言七言諸詩,雖不能如十九首的衝淡,但色味深厚,讀之令人生快。魏文帝和陳思王的詩,也各有所長,同時劉楨、王粲輩畢竟不能和他們並駕。鍾嶸《詩品》評《古詩十九首》說是“一字千金”,我們對於曹氏父子的詩,也可以這樣說他,真所謂:“其氣可以抗浮雲,其誠可以比金石。”
語曰:“在心為誌,發言為詩。”可見詩是發於性情。三國以前的詩,都從真性情流出,我們不能指出某句某字是佳,他們的好處,是無句不佳無字不佳的。曹氏父子而後,就不能如此了。
曹氏父子而後,阮籍以《詠懷詩》聞於世。他本好清談,但所作的詩,一些也沒有這種氣味。《詩品》稱阮詩出於《離騷》,真是探源之論,不過陳思王的詩,也出自《離騷》,阮的詩還不能如他一般痛快。
晉初左思《詠史詩》、《招隱詩》風格特高,與曹不同,可說是獨開一派。在當時他的詩名不著,反而陸機、潘嶽輩以詩稱。我們平心考察:陸詩散漫,潘詩較整飭,畢竟不能及左思,他們也隻可以說是作贖的能手罷了。當時所以不看重左思,也因他出身微賤,不能像潘、陸輩身居貴胄的原故。《詩品》評詩,也不免於徇俗,把左思置在陸、播之下,可為浩歎!其他若張華的詩,《詩品》中稱他是“兒女情多,風雲氣少”。我們讀他的詩意,隻覺得是薄弱無力量,所謂兒女情多,也不知其何所見而雲然,或者我們沒曾看見他所著的全豹,那就未可臆斷了!
東晉清談過甚,他們的“清談詩”,和宋時“理學詩”一般可厭。他們所做的詩,有時講講莊、老,有時談談佛理,像孫綽、許詢輩都是如此。孫綽《天台山賦》有“大虛遼廓而無閡,運自然之妙有”等句,是前人所不肯用的。《詩品》說他們的詩,已是“風騷體盡”,的是不錯。在東晉一代中無詩家可稱,但劉琨《扶風歌》等篇,又是詩中佳品,以武人而能此,卻也可喜!
陶淵明出,詩風一振,但他的詩終不能及古人,《詩品》評為“隱逸之詩”。他講“田舍風味”,極自然有風致,也是獨樹一幟。在他以前,描寫風景的詩很少,至他專以描寫風景見長,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真古人所不能道。淵明以後,謝靈運和顏延之二家繼他而起。謝描摹風景的詩很多,句調精煉,《詩品》說他是“初出芙蓉”。顏詩不僅描風景,作品中也有雕刻氣,所以推為詩家,或以顏學問淹博之故。《詩品》評顏謂為“鏤金錯彩”。陶詩脫口自然而出,並非揉作而成,雖有率爾之詞,我們總覺得可愛。如謝詩就有十分聱牙之處,我們總可以覺得他是矯作的。小謝(謝脁)寫風景很自然,和淵明不相上下,而當時學者終以小謝不及大謝,或者描寫風景之詩,大家都愛工巧,所以這般評論。梁代詩家推沈約(永明體自他出),律詩已有雛形了。古詩所以變為律詩,也因謝、顏詩不可諷誦,他因此故而定句調。沈約的律詩,和唐後律詩又不相同。《隋書?經籍誌》載他的《四聲譜》有一卷,可見譜中所載調是很多的,並不像唐後律詩這麼簡單。他的四聲譜,我們雖不能見,但讀他的詩,比謝、顏是調和些,和陶、小謝卻沒有什麼分別呢。
宋鮑照、齊江淹,也以詩名。鮑有漢人氣味,以出身微賤,在當時不甚著稱。江善於擬古,自己的創作卻不十分高明。
南北朝中,我們隻能知道南朝的作品。北朝究竟有無詩家,久已無從考得,但《木蘭詩》傳自北朝,何等高超,恐怕有些被淹沒了呢!
梁末詩又大變,如何遜、陰鏗的作品,隻有一二句佳絕了。在此時,古今詩辟下一大界限,全篇好是古詩的特色,一二句好是此後的定評。隋楊素詩絕佳,和劉琨可仿佛。此時文人習於南北朝的詩風,愛用典故,並喜雕琢。楊素武人不愛雕琢,亦不能雕琢,所以詩獨能過人。當時文人專著眼在一二句好處,對於楊素不甚看重。所以隋煬帝為了忌嫉“空梁落燕泥”、“庭草無人隨意綠”二佳句,就殺兩詩人了。
唐初,律詩未出,唐太宗和魏征的詩,和南北朝相去不遠。自四傑(駱賓王、王勃、楊炯、盧照鄰)出,作品漸含律詩的氣味,不過當時隻有五言律,並未有七言律。四傑之文很卑微,他們的詩,卻有氣魄。成就五言的是沈佺期、宋之問,他們的詩,氣魄也大,雖有對仗,但不甚拘束。五言古詩到此時也已窮極,五律七古不能不產生了。唐以前七古雖有,但不完備,至唐始備全。七古初出,若李太白、崔顥的詩,都蒼蒼茫茫,信筆寫去,無所拘忌。李詩更含複古的氣味,和同時陳子昂同一步驟。
盛唐詩家以王維、孟浩然、張九齡為最。張多古詩,和李、陳同有複古的傾向。王、孟詩與陶相近,作品中有古詩有律詩,以描寫風景為最多,都平淡有意趣。
李、陳、張,三家都是複古詩家,三人中自然推李為才最高。他生平目空古人,自以為在古人之上,在我們看來,他的氣自然盛於前人,說他是高於前人恐怕未必。王、孟兩家是在古今之間,到了杜甫,才開今派的詩。
杜甫的詩,元稹說他高於李,因為杜立排律之體為李所不及的。據我看來,李詩是成線的,杜詩是成麵的,杜詩可說是和“賦”有些相像,必要說杜勝於李,卻仍不敢讚同。並且自杜詩開今,流於典故的堆疊,自然的氣度也漸漸遺失,為功為罪,未可定論!至於杜的古詩,和古人也相去不遠,隻排律一體,是由他首創,“子美別開新世界”,就是這麼一個世界罷!在杜以前諸詩家,除顏延之而外,沒有一個以多用書為貴的,自杜以後,才非用典故,不能誇示於人。或者後人才不如古,以典故文飾,可掩了自己的短處!正如天然體態很美的女子,不要借力於脂粉,那些體態不甚美的,非藉此不可了。昌黎的詩,習杜之遺風,更愛用典故,並愛用難識的字,每況愈下了,但自然之風尚存,所以得列於詩林。
韋應物、柳宗元兩家,和昌黎雖同時,而作品大不相同。他們有王、孟氣味,很自然平淡的。我們竟可以說柳的文和詩截不相同。同時有元微之、白居易二家,又和別家不同。他們隨便下筆,說幾句民情,有《小雅》的風趣,他們所以見稱也以此。
晚唐溫庭筠、李義山兩家愛講對仗,和杜甫愛典故是一樣的結合,便成宋代的詩風。“西昆體”染此風甚深,所以宋代詩話,專在這些地方留意。
宋初歐陽修、梅聖俞對於西昆體很反對,但歐陽修愛奇異的詩句,如“水泥行郭索(這句是詠蟹,‘郭索’兩字見揚子《太玄經》),雲木叫鉤輈(這句是詠鳩,‘鉤輈’兩字見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二句,已不可解,他卻大加讚賞,和他的論文,大相抵觸的。梅聖俞的詩,開考古之源,和古人詠古的詩,又大不相同了。總之,宋人的詩,是合“好對仗,引奇字,考據”三點而成,以此病入膏育。蘇軾的詩,更打破唐詩的規模,有時用些佛典之法理,太隨便了。王荊公愛講詩律,但他的詩律,忽其大者而注重小者,竟說:“上句用漢書,下句也要用漢書的。”(按原話為:“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見《石林詩話》)自此大方氣象全失;我們讀宋祁“何言漢樸學(見《漢書》),反似楚技官(見《史記?吳起傳》)”之句,再看王維“正法調狂象(見佛法),玄言問老龍(見《莊子》)”之句,真有天壤之判呢!有宋一代,詩話很多,無一不深中此病。惟《滄浪詩話》和眾不同,他說“詩有別才,不關學也;詩有別趣,不關理也”。此種卓見,可掃宋人的習氣了。
南宋陸放翁含北宋習氣也很深,惟有範石湖、劉後村自有氣度,與眾不同。黃山穀出,開江西詩派之源。黃上學老杜,開場兩句必對仗,是他們的規律,這一派詩無足取。
元、明、清三代詩甚衰,一無足取。高青邱的詩失之靡靡,七子的詩失之空門麵,王漁洋、朱彝尊的詩失之典澤過濃,到了翁方綱以考據入詩,洪亮吉愛對仗,更不成詩。其間稍可人意的,要推查初白的,但也不能望古人之項背。洪亮吉最賞識“足以烏孫塗上繭,頭幾黃祖座中梟”二句,我們讀了隻作三日嘔!
詩至清末,窮極矣。窮則變,變則通;我們在此若不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墮落。所謂向上努力就是直追漢、晉,所謂向下墮落就是近代的白話詩,諸君將何取何從?提倡白話詩人自以為從西洋傳來,我以為中國古代也曾有過,他們如要訪祖,我可請出來。唐代史思明(夷狄)的兒子史朝義,稱懷王,有一天他高興起來,也詠一首櫻桃的詩:“櫻桃一籃子,一半青,一半黃;一半與懷王,一半與周贄:”那時有人勸他,把末兩句上下對掉,作為“一半與周贄,一半與懷王”,便與“一半青,一半黃”押韻。他怫然道:“周贄是我的臣,怎能在懷王之上呢?”如在今日,照白話詩的主張,他也何妨說:“何必用韻呢?”這也可算白話詩的始祖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