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國學的派別(三)——文學的派別(2 / 3)

明人稱“唐宋八大家”,因此使一般人以為唐宋文體相同。實在唐文主剛,宋文主柔,極不相同。歐陽和韓,更格格不相入。韓喜造詞,所以對於李觀、樊宗師的文很同情。歐陽極反對造詞,所以“天地軌,萬物茁,聖人發”等句,要受他的“紅勒帛”。並且“(左黃右主)纊塞耳,前旒蔽明”二語,見於《大戴禮》,歐陽未曾讀過,就不以為然,它無論矣。三蘇以東坡為最博,洵、轍不過爾爾。王介甫才高,讀書多,造就也較多。曾子固讀書亦多,但所作《樂記》,隻以大話籠罩,比《原道》還要空泛。有人把他比劉原甫,一浮一實,擬於無倫了。宋人更稱曾有經術氣,更堪一笑!

南宋文調甚俗,開科舉文之端。這項文東坡已有雛形,隻未十分顯露,後來相沿而下,為明初宋濂輩的台閣體。中間在元代雖有姚燧、虞集輩尚有可觀,但較諸北宋已是一落千丈。

宋代不以文名而文佳者,如劉敞、司馬光輩謹嚴厚重,比歐陽高一等,但時人終未加以青目,這也是可惜的。

明有“前七子”、“後七子”之分。“前七子”(李夢陽等)恨台閣體;“後七子”(王世貞等)自謂學秦、漢,也很庸俗。他們學問都差於韓、蘇,摹擬不像,後人因此譏他們為偽體。歸有光出,和後七子中王世貞相抗敵,王到底不能不拜他的下風。歸所學的是歐、曾二家,確能入其門庭,因此居偽體之上。正如孟子所說,“五穀不熟,不如荑稗”的了!

桐城派,是以歸有光為鼻祖,歸本為昆山人,後來因為方、姚興自桐城,乃自為一派,稱文章正宗。歸講格律、氣度甚精工,傳到顧亭林有《救文》一篇,講公式禁忌甚確,規模已定。清初汪琬學歸氏甚精,可算是歸氏的嫡傳,但桐城派不引而入之,是純為地域上的關係了。

方苞出,步趨歸有光,聲勢甚大,桐城之名以出。方行文甚謹嚴,姚姬傳承他的後,才氣甚高,也可與方並駕。但桐城派所稱劉大櫆,殊無足取,他們竟以他是姚的先生,並且是桐城人,就憑意氣收容了,因此引起“陽湖”和他對抗。陽湖派以惲敬、張惠言為巨子。惠言本師事王灼,也是桐城派的弟子。他們嫉惡桐城派獨建旗幟,所以分裂的,可惜這派傳流不能如桐城派的遠而多。姚姬傳弟子甚多,以管同、梅曾亮為最。梅精工過於方、姚,體態也好,惜不甚大方,隻可當作詞曲看。曾國藩本非桐城人,因為聲名煊赫,桐城派強引而入之。他的著作,比前人都高一著。歸、汪、方、姚都隻能學歐、曾。曾才有些和韓相仿佛,所以他自己也不肯說是桐城的。桐城派後裔吳汝綸的文,並非自桐城習來,乃自曾國藩處授得的。清代除桐城而外,汪中的文也卓異出眾,他的敘事文與姚相同,駢體文又直追陸機了。

我們平心論之,文實在不可分派。言其形式,原有不同,以言性情才力,各各都不相同,派別從何分起呢?我們所以推重桐城派,也因為學習他們的氣度格律,明白他們的公式禁忌,或者免除那台閣派和七子派的習氣罷了。

他們所告訴我們的方式和禁忌,就是:

(一)官名地名應用現製。

(二)親屬名稱應仍《儀禮?喪服》、《爾雅?釋親》之舊。

(三)不俗——忌用科舉濫調。

(四)不古。

(五)不枝。

有韻文

我們在此可以討論有韻文了。有韻文是什麼?就是“詩”。有韻文雖不全是詩,卻可以歸在這一類。在古代文學中,詩而外,若“箴”,全是有韻的;若“銘”,雖雜些無韻,大部分是有韻的;若“誄”,若“像讚”,若“史述讚”,若“祭文”,也有有韻的,也有無韻的。那無韻的,我們可歸之於文;那有韻的可歸之於詩了。至於《急就章》、《千字文》、《百家姓》、“醫方歌訣”之類,也是有韻的,我們也不能不稱之為詩。前次曾有人把《百家姓》可否算詩來問我,我可以這麼答道:“詩隻可論體裁,不可論工拙。《百家姓》既是有韻,當然是詩。”總之,我們要先確定有韻為詩、無韻為文的界限,才可以判斷什麼是詩。像《百家姓》之流,以工拙論,原不成詩,以形式論,我們不能不承認他是詩。

詩以廣義論,凡有韻是詩;以狹義論,則惟有詩可稱詩:什麼可稱詩?《周禮?春官》稱六詩,就是風、賦、比、興、雅、頌。但是後來賦與詩離,所謂比、興也不見於《詩經》。究竟當日的賦、比、興是怎樣的,已不可考。後世有人以為賦、比、興就在《風》、《雅》、《頌》之中,《鄭誌》張逸問:“何詩近於比、賦、興?”答曰:“比、賦、興,吳劄觀詩時,已不歌也。孔子錄詩,已合《風》、《雅》、《頌》中,難複摘別,篇中義多興,此謂比、賦、興,各有篇什。自孔子淆雜第次而毛公獨旌表興,其比、賦俄空焉。聖者顛倒而亂形名,大師偏觢而失鄰類。”鄭康成《六藝論》也說:《風》、《雅》、《頌》中有賦、比、興。《毛傳》在《詩》的第一節偶有“興也”二字,朱文公也就自我作古,把“比也”、“賦也”均添起來了。我以為《詩》中隻有《風》、《雅》、《頌》,沒有賦、比、興。左氏說:“《彤弓》、《角弓》,其實《小雅》也;吉甫作誦,其風肆好,其實《大雅》也。”考毛公所附“興也”的本義,也和賦、比、興中的“興”不同,隻不過像樂府中的“引”、“豔”一樣。

“六詩”本義何在?我們除比、興不可考而外,其餘都可溯源而得之:

一、風。《詩小序》:“風者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我以為風的本義,還不是如此。風是空氣的激蕩,氣出自口就是風,當時所謂風,隻是口中所謳唱罷了。

二、頌。“頌”在《說文》就是“容”字,《說文》中“容”隻有納受的意義,這“頌”字才有形容的意義。《詩小序》謂“頌者美盛德之形容”,我們於此可想見古人的頌是要“式歌式舞”的。

三、賦。古代的賦,原不可見,但就戰國以後諸賦看來都是排列鋪張的。古代凡兵事所需,由民間供給的謂之“賦”,在收納民賦時候,必須按件點過。賦體也和按件點過一樣,因此得名了。

四、雅。這項的本義,比較的難以明白:《詩小序》說:“雅者正也”雅何以訓作正?曆來學者都沒有明白說出,不免引起我們的疑惑。據我看來,“雅”在《說文》就是“鴉”,“鴉”和“烏”音本相近,古人讀這兩字也相同的,所以我們也可以說“雅”即“烏”。《史記?李斯傳?諫逐客書》、《漢書?楊惲傳?報孫會宗書》均有“擊缶而歌烏烏”之句,人們又都說“烏烏”秦音也。秦本周地,烏烏為秦聲,也可以說烏烏為周聲。又商有頌無雅,可見雅始於周。從這兩方麵看來,“雅”就是“烏烏”的秦聲,後人因為他所歌詠的都是廟堂大事,因此說“雅”者正也。《說文》又訓“雅”為“正”,這兩字音也相近。“疋”的本義,也無可解,《說文》訓“疋”為“足”,又說:“疋,記也。”大概“疋”就是後人的“疏”,後世的“奏疏”,也就是記。《大雅》所以可說是“疋”,也就因為《大雅》是記事之詩。

我們明白這些本義,再去推求《詩經》,可以明白了許多。太史公在《孔子世家》說:“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袵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可見古詩有三千餘篇。有人對於三千餘篇,有些懷疑,以為這是虛言。據我看來,這並非是虛言。《風》、《雅》、《頌》已有三百餘篇,考他書所見逸詩,可得六百餘篇;若賦、比、興也有此數,就可得千二百篇了。《周禮》稱九德六詩之歌,可見六詩以外,還有所謂九德之歌。在古代盛時,“宮箴、占繇皆為詩,所以序《庭燎》稱‘箴’,《沔水》稱‘規’,《鶴鳴》稱‘誨’,《祈父》稱‘刺’,詩外更無所謂官箴,辛甲諸篇,也在三千之數”。我們以六詩為例,則九德也可得千八百篇:合之已有三千篇之數,更無庸懷疑。至於這三千篇刪而為三百篇,是孔子所刪,還是孔子以前已有人刪過呢?我們無從查考。不過孔子開口就說誦詩三百,恐怕在他以前,已有人把詩刪過了!大概三千篇詩太複雜,其中也有誦世係以勸戒人君,若《急就章》之流,使學者厭於諷誦。至若比、賦、興雖依情誌,又複廣博多華,不宜聲樂,因此十五流中刪取其三,到了孔子不過整齊彼的篇第不使淩亂罷了。

《詩經》隻有《風》、《雅》、《頌》,賦不為當時所稱,但是到了戰國,賦就出來了。屈原、孫卿都以賦名:孫卿以《賦》、《成相》分二篇題號已別。屈原《離騷》諸篇,更可稱為卓立千古的賦。《七略》次賦為四家:一曰屈原賦,二曰陸賈賦,三曰孫卿賦,四曰雜賦。屈原的賦是道情的,孫卿的賦是詠物的,陸賈賦不可見,大概是“縱橫”之變。後世言賦者,大都本諸屈原。漢代自從賈生《惜誓》上接《楚辭》,《鵬鳥》仿佛《卜居》,司馬相如自《遠遊》流變而為《大人賦》,枚乘自《大招》、《招魂》散而為《七發》,其後漢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妤《自悼》,以及淮南、東方朔、劉向輩大都自屈、宋脫胎來的。至摹擬孫卿的,也有之,如《鸚鵡》、《焦鷯》諸賦都能時見一端的。

三百篇以後直至秦代,無詩可見。一到漢初,詩便出來了。漢高祖《大風歌》,項羽《虞兮歌》,可說是獨創的詩。此後五言詩的始祖,當然要推《古詩十九首》。這十九首中據《玉台新詠》指定九首是枚乘作的,可見這詩是西漢的產品。至蘇武、李陵贈答之詩,有人疑是東漢時托擬的。這種五言詩多言情,是繼四言詩而起的,因為四言詩至三百篇而至矣盡矣,以後繼作,都不能比美,漢時雖有四言詩,若韋孟之流,才氣都不及,我們總覺得很淡泊。至碑銘之類(嶧山碑等)又是和頌一般,非言情之作,其勢非變不可,而五言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