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國學的派別(二)——哲學的派別(1 / 3)

“哲學”一名詞,已為一般人所通用,其實不甚精當。“哲”訓作“知”,“哲學”是求知的學問,未免太淺狹了。不過習慣相承,也難一時改換,並且也很難得一比此更精當的。南北朝號“哲學”為“玄學”,但當時“玄”、“儒”、“史”、“文”四者並稱,“玄學”別“儒”而獨立,也未可用以代“哲學”。至宋人所謂“道學”和“理學”是當時專門名辭,也不十分適用。今姑且用“哲學”二字罷。

先秦諸子

討論哲學的,在國學以子部為最多,經部中雖有極少部分與哲學有關,但大部分是為別種目的而作的。以《易》而論,看起來像是討論哲學的書,其實是古代社會學,隻《係辭》中談些哲理罷了。《論語》,後人稱之為“經”,在當時也隻算是子書。此書半是“倫理道德學”,半是論哲理的。“九流”的成立,也不過適應當時需求,其中若“縱橫家”是政客的技術,“陰陽家”是荒謬的迷信,“農家”是種植的技藝,“雜家”是雜亂的主張,都和哲學無關。至和哲學最有關係的,要算儒、道二家,其他要算“法家”、“墨家”、“名家”了。“道家”出於史官,和《易》相同。老、莊二子的主張,都和哲學有牽涉的。管子也是道家,也有小部分是和哲學有關的。儒家除《論語》一書外,還有《孟子》、《荀子》都曾談談哲理。名家是治“正名定分之學”,就是現代的“論理學”,可算是哲學的一部分。尹文子、公孫龍子和莊子所稱述的惠子,都是治這種學問的。惠子和公孫龍子主用奇怪的論調,務使人為我所駁倒,就是希臘所謂“詭辯學派”。《荀子?正名篇》研究“名學”也很精當。墨子本為宗教家,但《經上》、《經下》二篇,是極好的名學。法家本為應用的,而韓非子治法家之學,自謂出於老子,他有《解老》、《喻老》二篇,太史公也把他和老、莊合傳,其中有一部分也有關哲理的。儒家、道家和法家的不同,就在出發點上。儒道二家是以哲理為基本而推衍到政治和道德的,法家是旁及哲理罷了。他如宋牼(宋榮子),《漢書?藝文誌》把他歸在小說家,其實卻有哲理的見解。莊子推宋牼為一家,《荀子?解蔽篇》駁宋牼的話很多,想宋牼的主張在當時很流行,他是主張非兵的。宋牼所以算做小說家,因為他和別家不同;別家是用高深的學理,和門人研究,他是逢人便說,陳義很淺的。

周秦諸子,道、儒兩家所見獨到。這兩家本是同源,後來才分離的。《史記》載孔子受業於徵藏史,已可見孔子學說的淵源。老子道德的根本主張,是“上德不德”,就是無道德可見,才可謂之為真道德。孔子的道德主張,也和這種差不多。就是孟子所謂“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也和老子主張一樣的。道儒兩家的政治主張,略有異同:道家範圍大,對於一切破除淨盡;儒家範圍狹小,對於現行製度尚是虛予委蛇;也可以說是“其殊在量,非在質也”。老子為久遠計,並且他沒有一些名利觀念,所以敢放膽說出;孔子急急要想做官,竟是“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如何敢放膽說話呢!

儒家之學,在《韓非子?顯學篇》說是“儒分為八”,有所謂顏氏之儒。顏回是孔子極得意門生,曾承孔子許多讚美,當然有特別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記載顏子的話很少,並且很淺薄。莊子載孔子和顏回的談論卻很多。可見顏氏的學問,儒家沒曾傳,反傳於道家了。莊子有極讚孔子處,也有極誹謗孔子處,對於顏回,隻有讚無議,可見莊子對於顏回是極佩服的。莊子所以連孔子要加抨擊,也因戰國時學者托於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駁斥,免得他們借孔子作護符。照這樣看來,道家傳於孔子為儒家;孔子傳顏回,再傳至莊子,又入道家了。至韓退之以莊子為子夏門人,因此說莊子也是儒家。這是“率爾之論,未嚐訂入實錄”。他因為莊子曾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的先生。那麼,《讓王篇》也曾舉曾原、則陽、無鬼、庚桑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做莊子的先生嗎?

孟子,《史記》說他是“受業子思之門”。宋人說子思是出於曾子之門,這是臆測之詞,古無此說。《中庸》中雖曾引曾子的話,也不能斷定子思是出於曾子的。至謂《大學》是曾子所作,也是宋人杜撰,不可信的。子思在《中庸》所主張,確含神道設教的意味,頗近宗教;孟子卻一些也沒有。《荀子?非十二子篇》對於子思、孟子均有誹議,說他們是信仰五行的。孟子信五行之說,今已無證據可考,或者外篇已失,內篇原是沒有這種論調的。子思在《禮記》中確已講過五行的話。

荀子的學問,究源出何人,古無定論。他嚐稱仲尼、子弓。子弓是誰,我們無從考出。有人說:子弓就是子張。子張在孔子門人中不算卓異的人才,如何會是他呢?今人考出子弓就是仲弓,這也有理。仲弓的學問,也為孔子所讚許,造就當有可觀。鄭康成《六藝論》,說仲弓是編輯《論語》的。而《荀子》一書,體裁也是仿效《論語》的,《論語》以《學而》始,以《堯曰》終;《荀子》也以《勸學》始,以《堯問》終;其中豈非有蛛絲馬跡可尋嗎?荀子和孟子雖是都稱儒家,而兩人學問的來源大不同。荀子是精於製度典章之學,所以“隆禮儀而殺《詩》、《書》”,他書中的《王製》、《禮論》、《樂論》等篇,可推獨步。孟子通古今,長於《詩》、《書》,而於禮甚疏;他講王政,講來講去,隻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百畝之田,勿奪其時”等話,簡陋不堪,哪能及荀子的博大!但孟子講詩書,的確好極,他的小學也很精,他所說“庠者養也,洚水者洪水也,畜君者好君也”等等,真可冠絕當代!由他們兩人根本學問的不同,所以產生“性善”、“性惡”兩大反對的主張。在荀子主禮儀,禮儀多由人為的,因此說人性本惡,經了人為,乃走上善的路。在孟子是主《詩》、《書》,《詩》是陶淑性情的,《書》是養成才氣的,感情和才氣都自天然,所以認定人性本善的。兩家的高下,原難以判定。韓退之以大醇小疵定之,可謂鄙陋之見。實在漢代治儒家之學,沒有能及荀、孟兩家了。

告子,莊子說他是兼學儒、墨,孟子和他有辯駁,墨子也排斥他的“仁內義外”的主張。墨孟去近百年,告子如何能並見?或者當時學問是世代相傳的。告子的“生之為性,無善無不善”的主張,看起來比荀、孟都高一著。荀、孟是以所學定其主張,告子是超乎所學而出主張的。告子口才不及孟子,因此被孟子立刻駁倒。其實,孟子把“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一語難告子,告子也何妨說“生之為性,犬之生猶牛之生,牛之生猶人之生”呢?考“性”亦可訓作“生”,古人所謂“毀不滅性”的“性”字,就是“生”的意義。並且我們也常說“性命”一語呢!

道家的莊子以時代論,比荀子早些,和孟子同時,終沒曾見過一麵。莊子是宋人,宋和梁接近,莊子和惠子往來。惠子又為梁相,孟子在梁頗久,本有會麵的機會,但孟子本性不歡喜和人家往來,彼此學問又不同,就不會見了。

莊子自以為和老子不同,《天下篇》是偏於孔子的。但莊子的根本學說,和老子相去不遠。不過老子的主張,使人不容易捉摸,莊子的主張比較的容易明白些。莊子的根本主張,就是“自由”、“平等”,“自由平等”的願望,是人類所公同的,無論哪一種宗教,也都標出這四個字。自由平等見於佛經。“自由”,在佛經稱為“自在”。莊子發明自由平等之義,在《逍遙遊》、《齊物論》二篇。“逍遙遊”者自由也,“齊物論”者平等也。但莊子的自由平等,和近人所稱的,又有些不同。近人所謂“自由”,是在人和人的當中發生的,我不應侵犯人的自由,人亦不應侵犯我的自由。《逍遙遊》所謂“自由”,是歸根結底到“無待”兩字。他以為人與人之間的自由,不能算數;在饑來想吃、寒來想衣的時候,就不自由了。就是列子禦風而行,大鵬自北冥徙南冥,皆有待於風,也不能算“自由”。真自由惟有“無待”才可以做到。近人所謂平等,是指人和人的平等,那人和禽獸草木之間,還是不平等的。佛法中所謂平等,已把人和禽獸平等。莊子卻更進一步,與物都平等了。僅是平等,他還以為未足。他以為“是非之心存焉”,尚是不平等,必要去是非之心,才是平等。莊子臨死有“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一語,是他平等的注腳。

莊子要求平等自由,既如上述。如何而能達到平等自由,他的話很多,差不多和佛法相近。《莊子?庚桑楚篇》,朱文公說他全是禪(宋人凡關於佛法,皆稱為“禪”),實在《庚桑楚篇》和“禪”尚有別,和“佛法”真很近了。莊子說“靈台者有持”,就是佛法的“阿陀那識”,“阿陀那”意即“持”。我們申而言之,可以說,眼目口鼻所以能運動自由,都有“持之者”,即謂“持生之本也”。莊子又有《德充符篇》,其中有王駘者,並由仲尼稱述他的主張。是否有此人,原不可知,或是莊子所假托的。我們就常季所稱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等語,是和佛法又相同的。“知”就是“意識”,“心”就是“阿陀那識”,或稱“阿賴耶識”,簡單說起來就是“我”;“常心”就是“庵摩羅識”,或稱“真如心”,就是“不生不滅之心”。佛家主張打破“阿賴耶識”,以求“庵摩那識”。因為“阿賴耶識”存在,人總有妄想苦惱,惟能打破生命之現象,那“不生不滅之心”才出現。莊子求常心,也是此理。他也以為常心是非尋常所能知道的。莊子“無我”的主張,也和佛法相同。莊子的“無我”和孔子的“毋我”、顏子的“克己複禮”也相同,即一己與萬物同化,今人所謂融“小我”於“大我”之中。這種高深主張,孟、荀見不到此,原來孔子也隻推許顏回是悟此道的。所以莊子麵目上是道家,也可說是儒家。

自孔子至戰國,其間學說紛起,都有精辟的見解,真是可以使我們景仰的。

漢至唐的演變

戰國處士橫議,秦始皇所最憤恨,就下焚書坑儒等凶辣手段。漢初雖有人治經學,對於“九流”,依舊懷恨,差不多和現在一般人切齒政客一般。漢武帝時,學校隻許讀經學,排斥諸子百家了。

漢初經學,一無可取,像董仲舒、公孫弘輩,在當時要算通博之儒,其他更何足論!西漢一代,對於哲理有精深研究的,隻有揚雄一人。韓退之把荀、揚並稱,推尊他已達極點。實在揚雄的學說,和荀、孟相差已多;秦漢以後的儒家,原沒有及荀孟的。不過揚雄在當時自有相當的地位和價值。西漢學者迷信極重,揚雄能夠不染積習,已是高人一著。他的《法言》,全仿《論語》,連句調都有些模擬,但終究不及荀子。宋人說“荀子才高,揚子才短”,可稱定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