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分。“相分”就是“物色”,就是我們所念的。
二、見分。“見分”就是“物色此物色”,也就是我們所能念的。
三、自證分。一念時有別一念同時起來,便是“自證分”。譬如我講了後一句話,自己決不至忘了前一句話。便是“自證分”在那裏主之。
四、證自證分。“自證分”的結果,便是“證自證分”。
再用例來說明:譬如,想到幾年前的友朋,想到他姓張或姓李,後來忽然斷定他是姓張,當時並不曾證諸記錄或書籍的,這便是“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的連合了。依此來判良知,孟子所說是指“見分”,陽明是指“自證分、證自證分”的。可見陽明和孟子是不相關連的,陽明所以要攀附孟子,是儒家的積習:宋人最喜歡的是“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蘇氏兄弟也常說這話。實在《中庸》所說是專指感情的,宋人以為一切未發都算是中,相去很遠了。還有“鳶飛魚躍,活潑潑地”一語,也為宋人所最愛用,陳白沙更用得多。在《詩經》原意,不過是寫景,《中庸》中“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一節也不過引用詩文來表明“明”的意思。“察,明也”,鳶在上見魚,很明白地想要攫取;魚在下見鳶也很明白,立刻潛避了。就是照鄭康成的注解,訓“察”為“至”,也隻說道之流行,雖愚夫愚婦都能明白,用鳶魚來表示上下罷了,其中並沒含快活的意思。宋人在“鳶飛魚躍”下麵,一定要加“活潑潑地”四字,和原意也不同了。這些和陽明攀附孟子是一樣的。
陽明“致良知”的主張,以為人心中於是非善惡自能明白,不必靠什麼典籍,也不必靠旁的話來證明,但是第二念不應念,有了第二念自己便不明了。人以為陽明的學說,很宜於用兵,如此便不至有什麼疑慮和悔恨。
晚年陽明講“天泉證道”,王畿(龍溪)和錢德洪(緒山)是從遊的。錢以為“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心之動,知善知惡為致知,存善去惡為格物”。王和他不同,以為一切都是無善無惡的。陽明對於這兩種主張,也不加軒輊於其間。
陽明的弟子,徐愛早死,錢德洪的學問,人很少佩服他。繼承陽明的學問,要推王艮和王畿。王艮,泰州人,本是燒鹽的灶丁,名“銀”,“艮”是陽明替他改的。他見陽明時,學問已博,初見時陽明和他所講論,他尚不滿意,以為陽明不足為之師,後來陽明再講一段,他才佩服。他的學問,和程明道、陳白沙頗相近,有《學樂歌》:“學是樂之學,樂是學之樂。”從他遊的頗多尋常人,間有上流人,自己真足自命不凡的。王畿是狂放的舉人,很誹議陽明的,後來忽又師事陽明了。黃黎洲《明儒學案》對於二王都有微詞。他佩服的是陽明的江西弟子。
陽明的江西弟子,以鄒守益、歐陽德、聶德、羅洪先為最有造就。羅自有師承,非陽明弟子,心裏很想從陽明遊,不能如願,後來陽明也死了。陽明弟子強羅附王,他也就承認。羅的學問比他弟子高深得多,自己靜坐有得,也曾訪了許多僧道。他說:“極靜之時,但覺此心本體如長空雲氣,大海魚龍,天地古今,打成一片。”黃佐對於羅的論調,最不讚同,以為是參野狐禪,否則既謂無物,哪有魚龍。實在,心雖無物而心常動。以佛經講,“阿賴耶識”是恒轉如瀑流,就是此意。羅所說“雲氣”和“魚龍”是表示動的意思。羅洪先自己確是證到這個地步,前人沒有及他的了。
王時槐的學問自鄒守益傳來,見解頗精深。他說:“純無念時,是為一念,非無念也,時之至微者也。”譬如吾人入睡,一無所夢,這時真可算無念,但和死卻有分別的。就佛法講“意根恒審思量”。意根念念所想的什麼?就是“我”,“我”,就是“阿賴耶識”。我所以不忘這“我”,便因有了“意根”之故。“我”,尋常人多不疑,譬如自己說了一句話,決不會疑“這是誰說的”,至於其餘對象,我們總要生一種疑慮的。念念想著,和無念竟是差不多,我們從早晨起來感到熱。繼續熱下去,也就感不到了:所以純無念時,仍有一念。
王艮弟子王棟說主張意與心有分,以為“意非心之所發,意為心之主者”。這種主張,和佛法說有些相同。佛法以“阿賴耶識”自己無作用,有了意根,才能起作用,也就是禪宗所謂“識得主人翁”的意思。劉宗周對於王棟的主張很多采取,棟自己看書不多,這種見解,的是證出的。
陽明、若水兩派以外,有許多士子信仰呂經野的主張。呂,陝西人,篤守禮教,和朱文公最相近,立言很平正,無過人處。當時所以能和湛、王並駕,這也因王的弟子太不守禮法,猖狂使人生厭,那些自檢的子弟就傾向呂經野了。原來何心隱習泰州之學差不多和政客一般,張居正恨而殺之。李卓吾師事何心隱,荒謬益甚,當時人所疾首痛心的。這守禮教和不守禮教,便是宋、明學者的大別。宋儒若陸象山見解之超妙,也仍對於禮教,拘守不敢離,既禁止故人子的挾妓,又責備呂東萊的喪中見客。明儒若陳白沙已看輕禮教,隻對於名節還重視,他曾說“名節乃士人之藩籬”。王陽明弟子猖狂已甚,二王為更甚,顧亭林痛罵“王學”(即王陽明所創學派)也是為此。
湛、王學問,晚年已不相同,但湛弟子許孚遠,卻合湛、王為一。再傳至劉宗周(戢山),自己又別開生麵,和湛、王都有些不同。劉主張“意非心之所發”,頗似王棟,“常惺惺”,也是他的主張,這主張雖是宋人已經講過,但他的功夫是很深的。陽明附會朱文公《晚年定論》,很引起一般人的攻訐。同時有羅欽順(整庵)和他是對抗的。羅的學問,有人說他是朱派,實在明代已無所謂純粹朱派。羅的見解,又在朱之上,就說是朱派,也是朱派之傑出者。羅本參禪,後來歸入理學,糾正宋儒之處很多。朱文公所謂“氣質之性,義理之性”,羅表示反對,他說:“義理乃在氣質之中。”宋人於天理人欲,糾纏不清。羅說:“欲當即理。”這種見解,和王不同,較朱又高一著,所以能與陽明相抗衡。清戴東原的主張,是師承羅的學說的。明末,東林派高攀龍、顧憲成等也講宋人學問,較陽明弟子能守規矩。他們有移風易俗的本意,所以借重禮法。不過黨派的臭味太重,致召魏忠賢殺害的慘劫。清初,東林派還有流傳,高愈、應(左扌右為)謙輩也隻步武前人罷!
此外尚有李顒(二曲)也是名儒。李,陝西人,出身微賤,原是一個差役。他自己承認是呂派,實際是近王派的,所發見很不少。他每天坐三炷香,“初則以心觀心,久之心亦無所觀”,這是他的工夫。他嚐說“一念萬念”一句話。這話很像佛法,但是究竟的意思,他沒有說出。我們也不知道他還是說“一念可以抵萬念呢”,抑或是“萬念就是一念呢”?在佛法中謂:念念相接則生時間;轉念速,時間長,轉念慢,時間短;一刹那可以經曆劫。李的本意,或許是如此。李取佛法很多,但要保持禮教麵目,終不肯說出。“體用”二字,本出於佛法,顧亭林以此問他,他也隻可說“寶物出於異國,亦可采取”了。清代,理學可以不論,治朱之學遠不如朱。陸隴其(稼書)、湯斌等隸事兩朝,也為士林所不齒,和吳澄事元有什麼分別呢?江藩作《宋學淵源記》,凡能躬自力行的都采人,那在清廷做官的,都在擯棄之列。
顏元(習齋)、戴震(東原),是清代大儒。顏力主“不鶩虛聲”,勸學子事禮、樂、射、禦、書、數,和小學很相宜。戴別開學派,打倒宋學。他是主張“功利主義”,以為欲人之利於己,必先有利於人,並且反對宋人的遏****。
羅有高(台山)、彭紹升(尺木)研究王學的。羅有江湖遊俠之氣,很佩服李卓吾;彭信佛法,但好扶乩;兩人都無足取。
哲學總括
哲學的派別,既如上述,我們在此且總括地比較一下:以哲學論,我們可分宋以來之哲學、古代的九流、印度的佛法和歐西的哲學四種。歐西的哲學,都是紙片上的文章,全是思想,並未實驗。他們講唯心論,看著的確很精,卻隻有比量,沒是現量,不能如各科學用實地證明出來。這種隻能說是精美的文章,並不是學問。禪宗說“猢猻離樹,全無伎倆”,是歐西哲學絕佳比喻,他們離了名相,心便無可用了。宋、明諸儒,口頭講的原有,但能實地體認出來,卻也很多,比歐西哲學專講空論是不同了。
再就宋以來的理學和九流比較看來,卻又相去一間了。黃梨洲說:“自陽明出,儒釋疆界,邈若山河。”實在儒、釋之界,宋已分明,不過儒、釋有疆界,便是宋以後未達一間之遺憾。宋以後的理學,有所執著,專講“生生不滅之機”,隻能達到“阿賴耶恒動如瀑流”,和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地步,那“真如心”便非理學家所能見。孔子本身並非未嚐執著,理學強以為道體如此,真太粗心了!
至於佛法所有奧妙之處,在九流卻都有說及,可以並駕齊驅。佛法說“前後際斷”,莊子的“無終無始,無幾無時;見獨而後,能無古今”,可說是同具一義的。佛法講“無我”,和孔子的“毋我”、“克己複禮”,莊子的“無己惡乎得有有”,又相同了。佛家的“唯識唯心說”:“心之外無一物,心有境無,山河大地,皆心所造”,九流中也曾說過。戰國儒家公孫尼子說“物皆本乎心”,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便是佛家的立意。佛家大乘斷“所知障”,斷“理障”;小乘斷“煩惱障”,斷“事障”。孔子說“我有知乎哉?無知也”,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又說“滌除玄覽”,便是斷“所知”和“理”障的了。佛法說“不生不滅”,莊子說“無古今而後入於不死不生”,“不死不生”就是“不生不滅”。佛法說“無修無證,心不見心,無相可得”,孟子說“望道而未之見”(道原是不可見,見道即非道),莊子說“斯身非吾有也,胡得有乎道”,又相同了。照這麼看來,“九流”實遠出宋、明諸儒之上,和佛法不相出入的。
我們研究哲學,從宋人入手,卻也很好,因為晉人空談之病,宋人所無,不過不要拘守宋學,才有高深的希望。至於直接研究佛法,容易流入猖狂。古來專講佛而不講儒學的,多不足取,如王維降安祿山,張商英和蔡京輩往來,都是可恥的。因為研究佛法的居士,隻有五戒,在印度社會情形簡單,或可維持,中國社會情形複雜,便不能維持了。曆來研究儒家兼講佛法的,如李習之、趙大州口不諱佛,言行都有可觀。可見研究佛法,非有儒學為之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