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學者迷信漸除,而哲理方麵的發見仍是很少,儒家在此時漸出,王符《潛夫論》、王充《論衡》,可稱為卓異的著述。王符專講政治,和哲理無關。王充(也有歸入雜家的)在《論衡》中幾於無迷不破,《龍虛》、《雷虛》、《福虛》等篇,真是獨具隻眼。他的思想銳敏已極,但未免過分,《問孔》、《刺孟》等篇有些過當之處。他又因才高不遇,命運一端總看不破,也是遺恨。王充破迷信高出揚雄之上,揚雄新見解也出王充之上,這兩人在兩漢是前後輝映的。
漢人通經致用,最為曹操所不歡喜;他用移風易俗的方法,把學者都趕到吟詠一途,因此三國的詩歌,很有聲色。這是曹操手段高出秦始皇處。
魏晉兩朝,變亂很多,大家都感著痛苦,厭世主義因此產生。當時儒家迂腐為人所厭,魏文帝輩又歡喜援引堯、舜,竟要說“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所以,“竹林七賢”便“非堯、舜,薄湯、武”了。七賢中嵇康、阮籍輩的主張和哲學沒有關係,隻何晏、王弼的主張含些哲學。何晏說“聖人無情”,王弼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同於人者五情”,這是兩個重要的見解。郭象承何晏之說以解莊子,他說:“子哭之劫,在孔子也不過人哭亦哭,並非有情的。”據他的見解,聖人竟是木頭一般了。佛法中有“大乘”、“小乘”,習“小乘”成功,人也就麻木,習“大乘”未達到成佛的地位,依舊有七情的。
自魏晉至六朝,其間佛法入中國,當時治經者極少,遠公是治經的大師。他非但有功佛法,並且講《毛詩》講《儀禮》極精,後來治經者差不多都是他的弟子。佛法入中國,所以為一般人所信仰,是有極大原因:學者對於儒家覺得太淺薄,因此棄儒習老、莊,而老、莊之學又太無禮法規則,彼此都感受不安。佛法合乎老、莊,又不猖狂,適合脾胃,大家認為非此無可求了。當時《弘明集》治沸法,多取佛法和老、莊相引證。才高的人,都歸入此道,猖狂之風漸熄。
曆觀中國古代,在太平安寧之時,治哲學的極少,等到亂世,才有人研究。隋唐統一天下,講哲理的隻有和尚,並且門戶之見很深,和儒家更不相容。唐代讀書人極不願意研究,才高的都出家做和尚去。我們在這一代中,隻能在文人中指出三人,一、韓昌黎,二、柳子厚,三、李翱。韓昌黎見道不明,《原道》一篇,對於釋、老隻有武斷的駁斥。柳子厚較韓稍高,他以為天是無知的。李翱(韓昌黎的侄倩)是最有學識的文人,他著《複性篇》說,“齋戒其心,未離乎情;知本無所思,則動靜皆離”,和禪宗很近了。李後來事藥山,韓後來事大顛,李和藥山是意氣相投,韓貶潮州以後,意氣頹唐,不得已而習佛法的。韓習佛法,外麵還不肯直認,和朋友通信,還說佛法外形骸是他所同意的。儒家為自己的體麵計,往往諱言韓事大顛,豈不可笑!實在韓自貶潮州以後,人格就墮落,上表請封禪,就是獻媚之舉,和揚雄獻《符命》有甚麼區別呢?大顛對於韓請封禪一事,曾說:“瘡痍未起,安請封禪!”韓的內幕又被揭穿,所以韓對於大顛從而不敢違。韓對於死生利祿之念,刻刻不忘:登華山大哭,作《送窮文》,是真正的證據。韓、柳、李而外,王維、白居易也信佛,但主張難以考見,因為他們不說出的。
宋明理學
七國、六朝之亂,是上流社會的爭奪。五代之亂,是下流社會崛起,所以五代學術衰微極了。宋初,趙普、李沆輩也稱知理之人,趙普並且自誇“半部《論語》治天下”,那時說不到哲理。後來周敦頤出,才辟出哲理的新境域。在周以前有僧契嵩,著有《鐔津文集》,勸人讀《中庸》、《文中子》、《揚子法言》等書,是宋學的淵源。周從僧壽崖,壽崖勸周隻要改頭換麵,所以周所著《太極圖說》、《周子通書》,隻皮相是儒家罷了。周的學說很圓滑,不易捉摸,和《老子》一般,他對二程隻說“尋孔、顏樂處”。他終身寡言,自己不曾標榜,也可以說是道學以外的人。
二程都是周的弟子,對於尋孔、顏樂處一話,恐怕隻有程明道能做到。明道對人和顏悅色,無事如泥木人,他所著《定性篇》、《識仁篇》,和李翱相近。他說“不要方檢窮索”,又說:“與其是外而非內,不如內外兩忘”,見解是很精辟的。伊川陳義雖高,但他自尊自大,很多自以為是之處,恐怕不見得能得孔顏樂處。邵康節以“生薑樹頭生”一語譏伊川,就是說他自信過甚。
邵康節本為陰陽家,不能說是儒家,他的學問自陳摶傳來,有幾分近墨子。張橫渠外守禮儀頗近儒,學問卻同於回教:佛家有“見病”一義,就是說一切所見都是眼病。張對此極力推翻,他是主張一切都是實有的。考回紇自唐代入中國,奉摩尼教,教義和回教相近。景教在唐也已入中國,如清虛一大為天,也和回教相同。張子或許是從回教求得的。
北宋諸學者,周子渾然元氣,邵子迷於五行,張子偏於執拗,二程以明道為精深,伊川殊欠涵養,這是我的判斷。
南宋,永嘉派承二程之學,專講政治,金華派呂東萊輩,專講掌故,和哲理無關。朱文公師事延平,承“默坐證心,體認天理”八字的師訓。我們在此先把“天理”下一定義。“天”就是“自然”,“天理”就是“自然之理”,朱文公終身對於天理,總沒曾體認出來,生平的主張,晚年又悔悟了。陸象山和朱相反對,朱是揭“道學問”一義,陸是揭“尊德性”一義。比較起來,陸高於朱,陸“先立乎其大者”,謂“六經注我,我不注六經”,是主張一切皆出自心的。朱主張“無極太極”,陸則以為隻有“太極”,並無“無極”的。兩人通信辯論很多,雖未至詆毀的地步,但悻悻之氣,已現於詞句間。可見兩人的修養,都沒有功夫。陸象山評二程,謂“明道尚疏通,伊川錮蔽生”,實在朱、陸的錮蔽,比伊川更深咧。朱時守時變,陸是一生不變的。王荊公為宋人所最嫉惡,惟陸以與王同為江西人,所以極力稱頌,也可見他的意氣了。明王陽明之學,本高出陸象山之上,因為不敢自我作古,要攻計朱文公,不得不攀附於陸象山了。
陸象山的學生楊慈湖(簡),見解也比陸高,他所著的《絕四記》、《己易》二書,原無甚精彩,《己易》中仍是陸氏的主張。但楊氏駁孟子“求放心”和《大學》“正心”的主張說:“心本不邪安用正,心不放安用求。”確是朱、陸所見不到的。黃佐(廣東人)指楊氏的學說,是剽竊六祖惠能的主張,六祖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一偈,確是和楊氏的主張一樣的。
宋代的哲學,總括說起來:北宋不露鋒芒,南宋鋒芒太露了。這或者和南北地方的性格有關。
南宋,朱、陸兩派可稱是旗鼓相當。陸後傳至楊慈湖,學說是更高一步。在江西,陸的學說很流行,浙西也有信仰他的,朱的學說,在福建很流行,後來金華學派歸附於他,浙東士子對朱很有信仰。
元朝,陸派的名儒要推吳澄(草廬),但其見解不甚高。朱派僅有金華派傳他的學說,金履樣(仁山)、王柏(會之)、許謙(白雲)是這一派的巨擘。金履祥偶亦說經,立論卻也平庸。許謙也不過如此。王柏和朱很接近,荒謬之處也很多,他竟自刪《詩》了。
金華派傳至明初,宋濂承其學,也隻能說他是博覽,於“經”於“理”、都沒有什麼表見。宋之弟子方孝孺(正學)對於理學很少說,滅族以後,金華派也就式微。明初,陸派很不流行,己散漫不能成派,這也因明太祖尊朱太過之故。明自永樂後,學者自有研究,和朱、陸都不相同,學說也各有建樹。且(下頁)列表以明之。
永樂時,薛、吳二人,頗有研究,立明代哲學之基。薛瑄(敬軒),陝西人,立論很平正,和朱文公頗相近。明人因為於謙被殺時,他居宰輔地位,不能匡救,很有微詞,並且因此輕視他。吳與弼(康齋),家居躬耕,讀書雖少,能主苦學力行,很為人所推重,後來他由石亨推薦出仕,對石亨稱門下士,士流又引以為恥。
薛的學問很少流傳,吳的學問流傳較廣,胡居仁、婁諒和陳獻章三人,是他的學生。胡自己沒有什麼新的發明,明人對他也沒有反對。婁的著作後來燒毀淨盡,已無可考,不過王陽明是他的學生。陳在胡死後才著名,時人稱為白沙先生。
明代學者和宋儒厘然獨立,自成係統。自陳白沙始,宋人歡喜著書,並且有“語錄”之類。陳白沙認著書為無謂,生平隻有詩和序跋之類。他的性質,也和別人不同。初時在陽春壇靜坐三年,後來隻是遊山賦詩,弟子從學也隻有跟他遊山。陳生平所最佩服的,隻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吾與點也”這些話。對於宋儒都不看重,就是明道也不甚推重。他自以為濂溪嫡派,終日無一時不樂的。白沙弟子湛若水,廣東人,本“體認天理”一語,他以為無論何事,皆自然之規則。王陽明成進士時,和他交遊,那時他學問高出王之上。後來,王別有研究,和他意見不甚相合。他自己講學,流傳頗廣,知名的卻很少。
王守仁(陽明)本是歡喜研究道教的,曾延道士至家,再四拜求。後來從婁諒遊,成進士後又和湛往來,見解遂有變更。貶龍場驛丞以後,陽明的學問大進。他看得世間別無可怕,隻有死是可怕的,所以造石棺以嚐死的況味,所主張的“致良知”,就在臥石棺時悟出。在貴州時有些苗民很崇拜他,從他講求學問,陽明把知行合一和他們說。陽明的“知行合一”,和明道有些相同。明道以為曾經試行過,才算得“知”,沒全試行過,不能稱為“知”。譬如不知道虎之凶猛的人,見虎不怕;受了虎的損害的,就要談虎色變了。這類主張,漸變而為陽明的主張。陽明以為知即是行,也可說“知的懇切處即行,行的精粹處即知”。不過陽明的“知行合一”主張,是在貴州時講的。後來到南京,專講靜坐,歸江西後又講“致良知”了。《傳習錄》是他在貴州時的產品,和後來有些不合。
陽明自悟得“致良知”以後,和朱文公不能不處於反對地位,並非專和朱反對,才有這些主張的。有人謂“致良知”的主張,宋胡宏在“胡子知言”已有講起。陽明是否本之於胡,抑自己悟出,這是不能臆斷的。陽明講“良知”,曾攀附到孟子。實在孟子的“良知”,和他的殊不相同。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可見他專就感情立論。陽明以為一念之生,是善是惡,自己便能知道,是溢出感情以外,範圍較廣了。孟子和陽明的不同,可用佛法來證明。《唯識論》裏說:一念的發生,便夾著“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四項。且把這四個名詞下一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