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國學”而不明派別,將有望洋興歎,無所適從之感。但“國學”中也有無須講派別的,如曆史學之類;也有不夠講派別的,則為零碎的學問。現在隻把古今學者呶呶爭辯不已的,分三類討論:一,經學之派別;二,哲學之派別;三,文學之派別。依順序先研究經學之派別。
“六經皆史也”,這句話詳細考察起來,實在很不錯。在《六經》裏麵,《尚書》、《春秋》都是記事的典籍,我們當然可以說他是史。《詩經》大半部是為國事而作(《國風》是歌詠各國的事,《雅》、《頌》是諷詠王室的),像歌謠一般的,夾入很少,也可以說是史。《禮經》是記載古代典章製度的(《周禮》載宮製,《儀禮》載儀注),在後世本是史的一部分。《樂經》雖是失去,想是記載樂譜和製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狀。隻有《易經》一書,看起來像是和史沒關,但實際上卻也是史。太史公說:“《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以至隱。”引申他的意思,可以說《春秋》是羅列事實,中寓褒貶之意;《易經》卻和近代“社會學”一般,一方麵考察古來的事跡,得著些原則,拿這些原則,可以推測現在和將來。簡單說起來,《春秋》是顯明的史,《易經》是蘊著史的精華的。因此可見《六經》無一非史,後人於史以外,別立為經,推尊過甚,更有些近於宗教。實在周末還不如此,此風乃起於漢時。
今古文之分
秦始皇焚書坑儒,《六經》也遭一炬,其後治經者遂有今文家古文家之分。今文家乃據漢初傳經之士所記述的。現在要講今文家,先把今文家的派別,立一簡單的表:
漢初,田何傳《易經》,伏生口授《尚書》,齊、魯、韓三家治《詩經》,高堂生傳《禮經》,胡毋生治《公羊》,瑕丘江公治《轂梁》,那時除了《樂經》以外,五經都己完備。後來《易》分四家,《詩》、《書》各分三家,《禮》分二家,《公羊》分二家。漢室設宮,立十四博士(《轂梁》不在內),即以上十四家。十四博士在漢初還沒十分確定,在西漢末年才確定下來。
今文家所講的,雖非完全類乎宗教,但大部分是傾向在這一麵的。《易》四家中,施和梁丘二家,我們已不能見,且莫論他。京氏治《易》,專重卜筮,傳至漢末虞翻,則更多陰陽卜筮之說。《尚書》三家中歐陽也不可考,大、小夏侯則歡喜講《洪範》五行之說,近於宗教。漢人治《尚書》,似乎最歡喜《洪範篇》。《詩經》三家中,申公所說,沒甚可怪。《韓詩外傳》(《內傳》已失)也沒甚可怪的地方,惟翼奉治詩,卻拿十幹十二支比附《詩經》了。高堂生的《儀禮》,已不可知,大、小戴中(現在所謂二戴,非漢時的大、小戴),也不少離奇的話。《公羊》的記載,雖和事實相差很遠,還沒甚麼可怪,但治《公羊》的今文家,卻奇怪極了。胡毋生的學說,我們已不能見,即顏、嚴二家的主張也無從考出,但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卻多怪話。漢末何休注《公羊》,不從顏、嚴二家之說,自以為是胡毋生嫡派,他的怪話最多,照他說來,直是孔子預知漢室將興而作《春秋》,簡直是為漢預製憲法,所以那時有“春秋為漢製法”的話。孔子無論是否為預言家,孔子何至和漢家有這麼深厚的感情呢?
漢代學者以為古代既有“經”必有“緯”,於是托古作製,造出許多“緯”來,同時更造“讖”。當時“緯書”種類繁多,現在可查考的隻有《易緯》八種。明孫瑴《古微書》中輯有緯書很多。《易緯》所講的是時令節氣,僅如月令之類;《春秋緯》載孔子著《春秋》、《孝經》告成,跪告天,天生彩雲,下賜一玉等話,便和耶穌《創世紀》相類了。“讖”是“河圖”一類的書,專講神怪,說能先知未來,更近於宗教了。緯書西漢末年才出現,大概今文學家弟子迎合當時嗜好推衍出來的。
經有兼今古文的,也有無今文而有古文的,也有無古文而有今文的。漢代古文學家,可以列如左表:
《儀禮》(當時稱為《士禮》),在古文今文,隻為文字上的差別。《周禮》在漢初不以為經典,東漢始有杜子春和二鄭替彼注釋。此外今古文便各自為別了。今古文的區別,本來隻在文字版本上。因為《六經》遭秦火,秦代遺老就所能記憶的,用當代語言記出,稱為今文;後來從山崖屋壁發見古時原本,稱為古文,也不過像近代今板古板的分別罷了。但今文所記憶,和古文所發現的篇幅的多少,已有不同;今文家所主張和古文家所說,根本上又有不同;因此分道揚鑣。古文家異於今文家之點,在下文細說:
一、《易》以費氏為古文家,是劉向定的。因為劉向校書時,就各家《易經》文字上看,隻有費氏相同,所以推為古文家。以《易》而論,今古文也還隻文字上的不同。
二、魯恭王發孔壁得《尚書》,《尚書》的篇數就發生問題。據《書傳》(太史公曰:“《書傳》、《禮記》自孔氏。”可見孔安國家藏《書傳》,確自孔壁得來)稱《書序》有百篇,而據伏生所傳隻有二十九篇(可分為三十四篇),壁中所得卻有四十六篇(可分為五十八篇),相差已十七篇。並且《書傳》所載和今文更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孟子是當時善治《詩》、《書》的學者,他所引的“葛伯求餉”、“象日以殺舜為事”等等,在今文確是沒有的,可見事實上又不同了。
三、《詩》因葉韻易於記憶,當時並未失傳,本無今古文之分。毛氏所傳詩三百十一篇,比三家所傳多笙詩六篇,而所謂笙詩也隻有名沒有內容的。《毛詩》所以列於古文,是立說不同。他的立說,關於事實和《左傳》相同,關於典章製度和《周禮》相同,關於訓詁又和《爾雅》同的。
四、鄭康成注《儀禮》,並存古今文。大概高堂生傳十七篇和古文無大出入。孔壁得《禮》五十六篇,比高堂生多三十九篇。這三十九篇和今文中有大不同之點:今文治《禮》,是“推士禮致於天子”,全屬臆測的;此三十九篇卻載士以上的禮很多。二戴的主張,原不可考,但晉人賀循引《禮》,是我們可據以為張本的。
五、“左氏多古文古言”,《漢書?藝文誌》說:《左氏傳》是張蒼所獻。賈誼事張蒼,習《左氏傳》,所以《賈誼新書》引《左氏傳》的地方很多。《左氏傳》的事實,和《公羊》多不相同。《轂梁》中事實較《公羊》確實一些,也和《左氏》有出入。至經文本無不同,但《公羊》、《轂梁》是十一篇,《左氏》有十二篇,因《公》、《轂》是附閔於莊的。閔公隻有三年,附於莊公,原無大異,但何休解《公羊》,卻說出一番理由來,以為“孝子三年無改於父道”,故此附閔於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