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治經以意推測的很多。南宋朱文公憑他的臆測釀成很多謬誤。朱氏治經,有些地方原有功於經,但是功不能掩過。現且分別指明:
一、《易經》本為十二篇,鄭、王合彖辭於經,已非本來麵目,朱氏分而出之,是他的功。他取陳摶的《河圖》、《洛書》並入《易經》——《河圖》、《洛書》由陳摶傳至邵康節,再傳至朱文公,他就列入《易經》。有清王懋竑為朱文公強辯,謂《河圖》、《洛書》非朱文公所列,那就太無謂了。因為朱文公對於道士煉丹之術,很有些相信。他曾替《參同契》(漢時道家書)作注釋,在書上署名“空同道士鄒炘”,“鄒”、“朱”雙聲,“炘”、“熹”通訓,他的本名已隱在裏麵了。這是他的過。分《易》是還原,為功很小;增《河圖》、《洛書》是益迷信,過很大。可以說是功不掩過。
二、朱文公從文章上,懷疑《偽古文尚書》開後人考據的端續,是他的功夫;他懷疑《書序》(今文所無古文所有)也是偽托,他的弟子蔡沈作集傳,就不信《書序》,是他的過。這可說是功過相當。
三、古人作詩托男女以寓君臣,《離騷》以美人香草比擬,也同此意。朱文公對於《詩序》(唐時《本事詩》相類)解詩指為國事而作,很不滿意,他逕以為是男女酬答之詩,這是不可掩的過。當時陳傅良反對朱文公,有“城闕為偷期之所,彤管為行淫之具”等語(不見於今《詩傳》,想已刪去)。清人亦有指斥朱文公釋《丘中有麻》詩為女人含妒意為不通者。
與朱文公同時有呂東萊,治毛詩很精當,卻不為時人所重。元代,朱子學說大行,明代更甚。在這二代中,經學無足觀,士子受拘束也達極點,就激成清代的大反動。
清初,毛奇齡(號西河)首出反對朱子的主張。毛為文人,於經沒徹底的研究,學說頗近王陽明。他駁斥朱子的地方固精當,他自己的主張,和朱子一般荒謬。朱子注《四子書》,也有援引原注的,毛也一並指斥無餘了。繼起為胡渭(朏明),他精研地理,講《禹貢》甚精當,對於《河圖》、《洛書》有重大的抨擊。在那時雙方各無所根據,憑主觀立論,都不能立在不敗之地,漢學便應運而起。
閻若璩力攻古代書籍已和漢學接近,不過對於朱子,不十分叛離,有許多地方仍援用朱說的。後江慎修出,對於音韻有研究,也傾向到漢學,但未揭明漢學的旗幟。
揭漢學旗幟的首推惠棟(定宇)(蘇州學派),他的父親惠士奇著《禮說》、《春秋說》已開其端,定宇更推揚之,漢學以定。他所謂漢學,是擯斥漢以下諸說而言。惠偏取北學,著有《九經古義》、《周易述》、《明堂大道錄》等書,以《周易述》得名。後惠而起有戴震(東原),他本是江永的弟子,和惠氏的學說不十分相同,他著有《詩經小傳》等書,不甚卓異。
就惠、戴本身學問論,戴不如惠,但惠氏不再傳而奄息,戴的弟子在清代放極大異彩,這也有二種原因:
甲,惠氏墨守漢人學說,不能讓學者自由探求,留發展餘地。戴氏從音韻上辟出新途徑,發明“以聲音合文字,以文字考訓詁”的法則。手段已有高下。
乙,惠氏揭漢學的旗幟,所探求的隻是漢學。戴氏並非自命為漢學,叫人從漢學上去求新的發見,態度上也大有不同。戴氏的四弟子,成就都很多,戴氏不過形似漢學,實際尚含朱子的臭味,他的弟子已是擯除淨盡了。今將其四弟子分別說明如下:
一、孔廣森講音韻極精,著有《詩聲類》一書。
二、任大椿著有《弁服釋例》一書,很確實的。
三、段玉裁以《六書音韻表》、《說文解字注》聞名。
四、王念孫本非戴的傳經學生,戴在王家教授時,隻不過教授些時文八股。王後來自有研究,所發明的比上列三家較多,《廣雅疏證》一書,很為學者所重。
上列四家,孔、任尚近漢學,段已和漢學不同,王才高學精,用漢學以推翻漢學,誠如孟子所謂“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於是殺羿”了。
王念孫及其子引之著《經義述聞》,引用漢代訓詁,善於調換,於諸說中采其可通者,於是佶屈聱牙的古書,一變而為普通人所能懂得了。曆來研究經學的,對於名詞動詞有人研究;關於助詞,都不知討論。王氏父子著《經傳釋詞》,於古書助詞之用法列舉無遺,實於我們研究上有莫大的便利,如《孟子》中“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二句,本不易解,王氏訓“乎爾”為“於此”、“於彼”,便豁然可悟了。我以我們不看《經傳釋詞》,也算是虛詞不通。
上列二派,在清代稱為“漢學”,和“宋學”對立,厥後崛起的為常州派,是今文學家。
今古文的複歸與衰亡
“常州派”自莊存與崛起,他的外甥劉逢祿、宋翔鳳承繼他的學說。莊氏治《公羊》,卻信東晉《古文尚書》,並習《周禮》。劉氏亦講《公羊》,卻有意弄奇,康有為的離奇主張,是從他的主張演繹出來的,但他一方麵又信《書序》。這兩人不能說純粹的今文學家。朱氏以《公羊》治《論語》,極為離奇,“孔教”的促成,是由他們這一班人的。今文學家的後起,王闓運、寥平、康有為輩一無足取,今文學家因此大衰了。
今文學家既衰,古文學家又起。孫詒讓是一代大宗,《周禮正義》一書,頗為學者所重。在他以外,考典章製度原有江永、惠士奇(作《禮說》)、金榜(著《禮箋》)、金鶚(作《求古錄》)、黃以周(著《禮書通古》)等人,但和他終有上下床之別。自孫詒讓以後,經典大衰。像他這樣大有成就的古文學家,因為沒有卓異的今文學家和他對抗,竟因此經典一落千丈,這是可歎的。我們更可知學術的進步,是靠著爭辯,雙方反對愈激烈,收效方愈增大。我在日本主《民報》筆政,梁啟超主《新民叢報》筆政,雙方為國體問題辯論得很激烈,很有色彩,後來《新民叢報》停版,我們也就擱筆,這是事同一例的。
自漢分古今文,一變而為南北學之分,再變而為漢宋學之分,最後複為今古文,差不多已是反原,經典的派別,也不過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