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以下的文章,十之八九我們能明了,其不能明了的部分,就須借助於小學。唐代文家如韓昌黎、柳子厚的文章,雖是明白曉暢,卻也有不能了解的地方。所以我說:看唐以前的文章,都要先研究一些小學。
桐城派也懂得小學,但比較的少用工夫,所以他們對於古書中不能明白的字。便不引用,這是消極的免除笑柄的辦法,事實上總行不去的。
哲學一科,似乎可以不通小學,但必專憑自我的觀察,由觀察而發表自我的意思,和古人完全絕緣,那才可以不必研究小學。倘仍要憑藉古人,或引用古書,那麼,不明白小學就要鬧笑話了。比如朱文公研究理學(宋之理學即哲學),釋“格物”為“窮至事物之理”,便召非議。在朱文公原以“格”可訓為“來”,“來”可訓為“至”,“至”可訓為“極”,“極”可訓為“窮”,就把“格物”訓為“窮物”。可是訓“格”為“來”是有理,輾轉訓“格”為“窮”,就是笑話了。又釋“敬”為“主一無適”之謂(這原是程子說的),他的意思是把“適”訓作“至”,不知古時“適”與“敵”通,《淮南子》中的主“無適”,所謂“無適”實是“無敵”之謂,“無適”乃“無敵對”的意義,所以說是“主一”。所以研究國學,無論讀古書或治文學哲學,通小學都是一件緊要的事。
三、明地理
近頃所謂地理,包含地質、地文、地誌三項,原須專門研究的。中國本來的地理,算不得獨立的科學,隻不過做別幾種(史、經)的助手,也沒曾研究到地質、地文的。我們現在要研究國學,所需要的也隻是地誌,且把地誌講一講。
地誌可分兩項:天然的和人為的。天然的就是山川脈絡之類。山自古至今,沒曾變更。大川若黃河,雖有多次變更,我們在曆史上可以明白考出,所以,關於天然的,比較地容易研究。人為的就是郡縣建置之類。古來封建製度至秦改為郡縣製度,已是變遷極大,數千年來,一變再變,也不知經過多少更張。那秦漢時代所置的郡,現在還能大略考出,所置的縣就有些模糊了;戰國時各國的地界,也還可以大致考出,而各國戰爭的地點,卻也很不明白了。所以人為的比較地難以研究。
曆來研究天然的,在乾隆時有《水道提綱》一書。書中講山的地方甚少,關於水道,到現在也變更了許多,不過大致是對的。在《水道提綱》以前,原有《水經注》一書,這書是北魏人所著,事實上已用不著,隻文采豐富,可當古董看罷了。研究人為的,有《讀史方輿紀要》和《乾隆府廳州縣誌》。民國代興,廢府留縣,新置的縣也不少,因此更大有出入。在《方輿紀要》和《府廳州縣誌》以前,唐人有《元和郡縣誌》,也是研究人為的,隻是欠分明。另外還有《大清一統誌》、《李申耆五種》,其中卻有直截明了的記載,我們應該看的。
我們研究國學,所以要研究地理者,原是因為對於地理沒有明白的觀念,看古書就有許多不能懂。譬如看到春秋戰國的戰爭和楚漢戰爭,史書上已載明誰勝誰敗,但所以勝所以敗的原因,關於形勢的很多,就和地理有關了。
二十四史中,古史倒還可以明白,最難研究的,要推《南北史》和《元史》。東晉以後,五胡闖入內地,北方的人士多數南遷。他們數千人所住的地,就僑置一州,僑置的地方,大都在現在鎮江左近,因此有南通州、南青州、南冀州的地名產生。我們研究《南史》,對於僑置的地名,實在容易混錯。元人滅宋,統一中國,在二十四史就有《元史》的位置。元帝成吉思汗拓展地域很廣,關於西伯利亞和歐洲東部的地誌,《元史》也有闌入,因此使我們讀者發生困難。關於《元史地誌》有《元史譯文證補》一書,因著者博證海外,故大致不錯。
不明白地理而研究國學,普通要發生三種謬誤。南北朝時南北很隔絕。北魏人著《水經注》,對於北方地勢,還能正確,記述南方的地誌,就錯誤很多。南宋時對於北方大都模糊,所以福建人鄭樵所著《通誌》,也錯得很多。——這是臆測的謬誤。中國土地寥闊,地名相同的很多,有人就因此糾纏不清。——這是糾纏的錯誤。古書中稱某地和某地相近,往往考諸實際,相距卻是甚遠。例如:諸葛亮五月渡瀘一事,是大家普通知道的,瀘水就是現今金沙江,諸葛亮所渡的地,就是現在四川寧遠。後人因為唐代曾在四川置瀘州,大家就以為諸葛亮五月渡瀘是在此地,其實相去千裏,豈非大錯嗎?——這是意會的錯誤。至於河陰、河陽當在黃河南北,但水道已改,地名還是仍舊,也容易舛錯的。
我在上節曾講過“通小學”,現在又講到“明地理”,本來還有“典章製度”也是應該提出的,所以不提出者,是因各朝的典章製度,史書上多已載明,無以今證古的必要。我們看那一朝史知道那一朝的典章製度就夠了。
四、知古今人情的變遷
社會更迭地變換,物質方麵繼續地進步,那人情風俗也隨著變遷,不能拘泥在一種情形的。如若不明白這變遷的理,要產生兩種謬誤的觀念。
一、道學先生看做道德是永久不變,把古人的道德,比做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墨守而不敢違背。
二、近代矯枉過正的青年,以為古代的道德是野蠻道德。原來道德可分二部分:普通倫理和社會道德。前者是不變的,後者是隨著環境變更的。當政治製度變遷的時候,風俗就因此改易,那社會道德是要適應了這製度這風俗才行。古今人情的變遷,有許多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第一,封建時代的道德,是近於貴族的;郡縣時代的道德,是近於平民的。這是比較而說的。《大學》有“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一語,《傳》第九章裏有“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一語,這明是封建時代的道德。我們且看唐太宗的曆史,他的治國,成績卻不壞,世稱貞觀之治,但他的家庭,卻糟極了,殺兄,納弟媳。這豈不是把《大學》的話根本打破嗎?要知古代的家和後世的家大不相同。古代的家,並不隻包含父子夫妻兄弟這等人,差不多和小國一樣,所以孟子說:“千乘之家百乘之家。”在那種製度縣之下,《大學》裏的話自然不錯,那不能治理一縣的人,自然不能治理一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