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上了去同裏的公共汽車,在黃昏到來的時候他們到達了同裏。一走進一步一橋的同裏,曉蕾就不怎麼說話了,這種前生今世之感覺就上來了,她想她是應該生在這種安靜的地方的,日出日落都是一樣的景致,一樣的小橋流水,一樣的萬變不離其宗,這樣的小鎮隻有黑和白兩種色的,這兩種色卻是萬色之底的,她喜歡這小鎮的寂寞、單調,因這寂寞和單調是被她在心裏加工過的,就顯出了特別的意味。她想,等她老了就在這買兩間明清時代的老房子住下來吧,把一生的追憶和懷想交給它,在這裏生生滅滅的也沒什麼不好吧。
剛看到水鄉的家偉卻是興奮的。他說他真來對了,沒想到中國的水鄉是一張水墨畫。這時的遊人已經不多了,以三三兩兩的外國人居多,家偉和那些擦身而過的外國人打著招呼,一會是英語一會是德語,曉蕾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聽不懂就問他,你們說什麼呢?
家偉就有點自豪地說,他們說你是東方美女呢,說你穿的衣服好看呢。曉蕾說,準是你瞎編的來騙我的。家偉就著急地說,誰騙你誰是小狗。
曉蕾就樂了,說,你本來就是小狗。曉蕾這時穿得確實是很有特色的,一條寫滿了唐詩的A字裙,是那種陳子放覺得惡俗的臘染的,是前年去雲南時買來的,上衣是橘紅的緊身的T恤,兩種色配起來十分醒目,腳下的鞋子卻是休閑的布鞋,發型是兩條辮子,和這小橋流水是如此地相輔相成。家偉說,曉蕾姐姐真會穿衣服,這衣服別人穿起來也許就是奇形怪狀的,穿在曉蕾姐姐的身子上就是特別的。曉蕾聽了就笑笑說,如果年輕點穿上就更好看了。曉蕾想,她就是要時刻提醒他們之間的差距的,這個男孩兒太任性也太純潔了,她是不能傷害他的。
他們沒有去找外麵的旅館,曉蕾說她要住到同裏的人家裏,因為同裏的人家是讓住人的,又幹淨又便宜,而且都是靠水而居的房子。
她問他準備住哪裏?他說,我和你一樣,你住哪裏我就住哪裏。
他們最終住到一戶靠水而居的同裏人家中,是緊挨的兩間屋子,僅僅用木板把兩間房子隔開了,家偉甚至能聽到曉蕾拉開拉鏈的聲音。
曉蕾這次穿了條紅色的長裙,上衣是白色的,然後把一個長袖的黑色T恤圍在肩上,家偉看了就鼓起掌來,曉蕾姐姐你應該去當模特的。
曉蕾說,二十五歲的人還能當模特嗎?你沒看現在的模特年齡都是十幾歲的?我已經人老珠黃了。曉蕾是有意說了自己的年齡。
家偉的反應是不相信似的,我才不相信你二十五歲了,你不可能比我大六歲。曉蕾說,不信拉倒,看身份證呀。家偉當然不會看她的身份證,卻說,書上說了,女人二十五歲是最美麗的年齡了,為什麼港台那些歌星總說自己是永遠的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好啊,我真恨不得也二十五歲。曉蕾聽了他孩子氣的話就笑了。
我們是回去休息還是在月色下遊水鄉?家偉說,這還用問嗎?曉蕾姐姐如果不累,我們就去劃船。於是兩個人就租了一條船,在月光下劃進了一條條縱橫交織的水巷。這些水巷就像是這些水鄉的神經一樣,織成一條條蜿蜒的河道,曲折婉轉的,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的,不知哪裏是它的起點,不是條條大河到大海的那種,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這種河道和水鄉的性格是一脈相承的,永遠的不慍不火,永遠的婉約和旖ni。
兩個人劃著船穿過一條又一條水巷,誰也不願輕易打破這寧靜,隻有水聲和月色摻進來,讓人以為是天上人間的。
他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了,大概是夜深了吧,曉蕾感到有一絲冷,整個水鄉是靜的了,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要回去,家偉說,曉蕾姐姐,要是時間停止了多好啊。
曉蕾說,時間的腳又不是你管的了的。
家偉就有一些黯然神傷,把手裏的槳推來推去的,船卻沒有動地方。
家偉問,曉蕾姐姐,你說什麼是永恒呢?
曉蕾說,世上哪會有什麼永恒,永恒的隻有這風聲水聲和無涯的寂寞而已。家偉說,曉蕾姐姐,你太悲觀了,其實現在就是永恒的,這世上隻有一個我和一個你。
曉蕾聽他這麼一說就覺得這句話和月色、水聲是相輔相成渾然一體的,卻又像在背誦台詞一樣的,但是曉蕾知道家偉是真心的,在這種氣氛下說出來的話都不會是言不由衷的,一定是肺腑之言。曉蕾有點感動,但又不是自己要的那份感動。於是她說,天太晚了,我們回去休息吧。家偉不情願地上了岸,兩個人相跟著回了那戶人家,踏上樓板的時候曉蕾差點兒踩了空,後麵的家偉一把抱住了她,兩個人就那麼抱著,誰也不敢先動。曉蕾覺出家偉的緊張和不安來,這種緊張和不安是讓她心疼的,她反身拉過家偉的手,牽了他的手上樓,而家偉像個聽話的大男孩一樣,小貓似地跟著她。到了她的門口,家偉又摟住她的腰,有點撒嬌有點無賴。曉蕾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聽話,去睡吧。家偉卻叫,曉蕾,曉蕾。曉蕾說,沒禮貌了,叫姐姐。家偉還是叫,曉蕾,曉蕾,有點江南昆曲的離情別調。曉蕾想這真是個任性的孩子,曉蕾說,好了好了別任性了,聽姐姐的話,明天我們還去玩呢。家偉這才鬆了手,曉蕾開了房門進去,回過頭對家偉說,去睡吧。家偉這才走了。
雖然是從昨天就沒有睡覺,曉蕾卻半絲困意都沒有,她坐在窗邊上,看著月亮照在水中,聽著小橋下的河水潺潺,一時有些恍惚,她想她應該是老早以前就在這裏的,一個人在這生生滅滅的,沒有大喜沒有大悲的,守著小橋流水和一份平淡的家常日子,男人出去打魚,她在家蒙了一塊藏青色的頭巾做做家務,晾一晾雪裏紅,她不畫畫,沒有那麼多愛恨情仇,沒有那麼多心思,有一兒一女,長得像花朵一樣的。這樣想著就覺得臉上濕濕的,她想她怎麼也這麼容易傷感流淚了?但是一切已經是畫好的圖案了,就像雲南那些已經被染好的布料,沒有回到白布的機會了。
第二天,曉蕾早早地走了,因為她接到了我的電話。我說,曉蕾,救命啊。
甚至,她來不及和孟家偉告別,因為本來就是一場偶遇。用戴曉蕾的話說,與愛無關。
而我,的確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