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佩順手摘下一個肥碩的麥穗,把它放在左掌心,用右手掌壓上去,兩隻手撚搓了幾下,然後攤開左手,看著這些飽滿可愛的泛著淡青綠的麥粒從細碎的麥皮中脫落出來,朱塞佩不禁搖了搖頭,笑了。
這些看似可憐的農民,在那張謙卑忠厚的臉後麵卻藏著他們特有的狡猾。買下地不久,朱塞佩才知道蔡永福騙了他,這些地根本不歸蔡永福所有,而是官府分配給旗人的旗地。大清的律條規定是不準買賣的,對違犯者不僅會依法治罪,並且還會撤銷交易及沒收所有交易款項。蔡永福隻是個普通的佃戶,為了他那不爭氣的兒子鋌而走險。
幸好朱塞佩在宮內任職,順天府和統領衙門把這樁案子轉告到了內務府,很快這事傳到了乾隆皇帝的耳朵裏。乾隆帝對他一直皇恩殊寵,這次也不例外,不僅赦免了他的罪,還頒發聖旨為他開脫,說他是西洋遠人,不懂中國的規矩,況且他定居京城,也需要謀求生計,此次購買的農田無須退還。他把皇帝的聖旨刻成石碑立在農田地頭,以紀念皇帝的恩典,也為了證明他是這片田地合法的主人。
朱塞佩微微低下頭,把左手掌捧到了鼻子前,一縷清新的麥香鑽進了他的鼻孔,直衝向上,在他的頭顱裏彌散開來。他的心情舒暢極了。自從幾天前不可思議地恢複了嗅覺,他開始迷戀起所有東西的味道。
半個世紀以來看慣的事物,因為突然有了味道,在他的心裏突然不同尋常的意義。眼前這片一望無垠的金黃麥田、麥壟間的青草,田梗上連成一片火燒雲狀的荊條花,還有在其間隱匿無數著無數的小昆蟲和跳躍的蚱蜢,已不僅僅隻是組成了一個藝術家眼中的田園風景畫,而是這幅畫中所有生命散發出的各種氣味,混合交雜成在一團看不見的霧,彌漫在他周圍,包裹著他,撫慰著他,令他沉浸其中,令他已然衰老的生命換發了新的生機。朱塞佩心懷感激地吸吮著上帝給予他的這一新的恩賜。
朱塞佩帶著鄉村清新的心情返回到城裏,回到他住的東堂。想到過幾天他要為寶月樓的那位容嬪娘娘畫像,他忍不住心裏興奮地像個孩子一樣,他期待著在為那個神奇女子畫像的同時,能解開她身上的迷。好奇心能使人變得年輕。
從朱塞佩住的東堂到紫禁城東華門的所路過那些巷子裏,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裏麵的出售的商品琳琅滿目,品類數以千計。男人女人穿著各色的長袍大被褂來往穿梭,牽狗遛彎的平民長須老頭、架著鳥籠的世家紈絝子弟,抱著孩子串門走親戚的年輕婦人,小販們叫嚷著新鮮果與湯水小吃,門口蹲臥著鼓眼伸舌的北京犬,倚在牆根下打著瞌睡的三花貓,曬晾在竹竿上的杏脯、路邊參天老槐樹上綴滿枝條的白花蕊……,一路上這些所遇所見的人與物的氣味,時有時無,或濃或淡,一縷縷都飄散出各自獨特的氣味,朝他捕麵而來,透過他敏銳的鼻子,滲進他的腦海。
他好象是第一次發現似的,原來,市井的生活也別有一番風味。
在這所有的氣味中,他更留意的是人的味道。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不同的人身上散發的是完全不同的味道。那些被抱在懷裏的嬰兒身上飄出的是甜甜的奶香味道,十幾歲的清純少女帶著一股淡淡的檸檬香,身著青衫長袍的儒雅年輕人散發出的是一股墨香,招搖過市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滿身攏著令人掩鼻的發酸變質的酒氣,在街上奔跑玩耍相互追逐的少年們攜帶著一股池塘中翻浪而出的鹹魚的氣味。
還遠不止如此,甚至同一性別與年紀的人,因為身份和心性的不同,也完全有著不同的氣質。那些麵目正直的軍士身上會有一種凜然的清氣,貪婪的商人身上會有一股銅臭氣,呆板的老秀才身上透出一股子迂腐氣,眼神幽怨的婦人身上帶著一股發黴的氣味,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少爺們身上混合著一股濃烈的敗壞了的頹靡氣,麵目慈祥的白發老太太身上罩著桂葉風幹後的和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