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傳》是清末韓子雲寫的一部專門描寫上海妓院生活的長篇小說。魯迅認為此書是“狹邪小說”中之上品,在《中國小說史略》裏稱其他書“大都巧為羅織,故作已甚之辭,冀震聳世間耳目,終未有如《海上花列傳》之平談而近自然者”。胡適、劉半農就曾經重印此書,並給予極高的評價,稱其為“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張愛玲曾經自稱“十三四歲第一次看《海上花》”,“許多年來無原書可溫習,但也還記得很清楚。”她當初在給胡適的信中就明確指出:“我一直有一個誌願,希望將來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緣》譯成英文。”
現在,對於張愛玲來說,這或許是上天為她留存的完成這一個心願的時候了。
張愛玲完成的另一項並不容易的工作是對《紅樓夢》的考據。我們都知道,這位曠世才女是自小就熟讀《紅樓夢》的,並且非常喜歡這部中國古典名著。她十二三歲讀石印本,看到“四美釣遊魚”,便覺“突然白色無光,百樣無味起來”。由於深受《紅樓夢》的影響,愛玲14歲時就模仿《紅樓夢》的筆法,寫出了《摩登紅樓夢》。此時對於這一部“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名著的研讀,或許正是張愛玲心境的一次自我梳理與人生情感的回歸。大家族的敗落,繁華落盡後的淒涼,多麼像是她曾經經曆過的那一幕幕。
張愛玲晚年已經失去了早期作品中那種才氣,更多的是梳理,是回顧,那麼不能繞過去的便是她最後一本書《對照記》。在這裏,她公開了一些非常珍貴的私人照片,通過這光影聲色,讓世人更清晰地看到了一個他們所未曾見過的張愛玲。在這本書中,一半是文字,一半是照片。她寫道:“‘三搬當一燒’,我搬家的次數太多,平時也就‘丟三落四’的,一累了精神渙散,越是怕丟的東西越是要丟。幸存的老照片就都收入全集內,借此保存。”
在這裏,她選用了100多幅她和家人、朋友的照片。仿佛文字和話語都伴隨她的年華老去,不再意氣風發,倒是那些照片,因為將曆史那麼深刻地凝固著,雖然靜默無聲,卻更加真實和珍貴。這一切不難讓人想象,當年在大洋彼岸,張愛玲用那雙枯瘦的雙手,孤獨地著手整理自己的一生,對照著,回憶著。
也正是在《對照記》裏,保存著她那張經典的睥睨一切似的旗袍照片,緞子做的高領短袖大襟衫,看上去柔軟閃亮,人也半昂著頭,眼睛朝著側上方,“給人一種清貴桀驁的姿態”。曾經看到有人這樣寫道:“年輕時候的愛玲也算不上漂亮,五官也不夠精致,卻別有一種落拓的美。大約寫作的女人都不漂亮,漂亮的女人的人生定然是豐富,自然無法安心下來寫字。”我總是覺得,這一句話說得對極了。
《對照記》上同時也寫著這樣的文字:“1984年我在洛杉磯搬家整理行李,看到這張照片上的署名與日期,剛巧整三十年,不禁自題‘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這感慨流露出晚年淒涼的感受,看看那時她的文字與照片就知道,在這個女子的世界裏,是有些落寞在裏麵的。在《對照記》所收錄的照片中,有母親、姑姑、炎櫻的影像,也有不少她風華正茂時代的照片。然而,在她的生命中曾扮演著重要角色的兩個男人——胡蘭成與賴雅,卻並沒有出現。或許她是怕自己睹物思人,或許是她想回避那傷心的過去,是的,與胡蘭成那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讓她“刻骨銘心”,而那與賴雅的戀情則不免讓人感歎:“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在《對照記》的結尾,張愛玲寫道:“然後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或許,那個時候她寫下這些句子,正是在搖椅上,望著一爐的火光,歎人世無常,歎人生易逝。
張愛玲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她在獲得中國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時拍的,這也是她留給世人的最後影像。我們看到,那個時候的張愛玲已經非常的蒼老,而且有一種出奇的病態的瘦,甚至讓人感覺到一種森森然可怖的“死亡”的氣息。似乎她是在向讀者們隱隱然地透露著一個訊息:她將不久於人世了。
她避居美國的幾十年裏,再沒有驚世的佳作問世。究竟是幸與不幸,已無法分說。身在異鄉,顛沛流離,已經足夠表明一些事情。正如有人說的那樣,她的創作生命,從離開中國那一刻起就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