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翩然作別,不起漣漪(2 / 2)

有時候他把頭枕在她的腿上,她撫摸著他的臉,不知怎麼會莫名地“悲從中來”,覺得是“掬水月在手”,已經在指縫間流掉了的。她又總是覺得他的眼睛有無限的深邃。她想,大概愛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他神秘有深度的。

然而這又是她一相情願的癡情想法了——大約隻有她在愛一個人的時候是盲目的,是覺得對方深不可測的,是看不清對方的。而對方呢?無論是胡蘭成還是桑弧,都是一開始覺得她深不可測、高不可攀,因而才傾慕甚至是愛慕的。及至真的在一起了,完完全全地得到她了以後,卻覺得她不過是這樣一個女人,除了才學之外,沒有比其他人更特別的地方。及至最後都寧願娶了其他人,亦是對她沒有怎樣的留戀的了。

除了這一點以外,胡蘭成與桑弧還有相同的一點便是:都害怕單獨跟張愛玲一起住,總要拉上她姑姑張茂淵才行。對於這一點,張愛玲唯有付之一笑,是苦笑。無可奈何的笑,帶著異乎尋常的滄桑與淒涼。

“熱戀”了一個時期之後,桑弧有一回半開玩笑喃喃地說:“你這人簡直全是缺點,除了也許還儉省。”又是像上次問她“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時一樣的語氣。張愛玲微笑著不回答,心裏卻想著:“我就像是鏤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然而它終究是美的,且美得走在時代前列。好與不好,全在你會不會欣賞。”她倒也剛好是愛穿鏤空紗做的外搭的。

不久,張愛玲發現自己停經有兩個月了,懷疑自己是有了身孕,於是把這事同桑弧講了。桑弧自然是意外,也是沒有做好準備的,即使提前做了這個打算,也是最壞的打算,並不樂意的。

桑弧強笑著,並沒有為這個也許已經到來的新生命感到怎樣的喜悅——於他而言,這隻能是負擔。桑弧低聲說:“那也沒什麼,就宣布。”倒是張愛玲,她往前方看著,似乎是想要看透未來,然而她不能,於是隻覺得前途一片灰暗,流淚道:“我覺得我們這樣開頭太淒慘了。”

之後張愛玲去醫院做了檢查。結果出來沒有孕,並且說子宮頸是折斷過的。次日桑弧來問檢查結果,張愛玲將這些都與他說了,心裏很淒慘地想道:他不但要覺得她是殘花敗柳,並且是給蹂躪得不成樣子了的。桑弧對於她的檢查結果不置可否,也並沒有安慰或指責。但是幸免的喜悅是能夠看得出來的。

大概是從這一場“虛驚”開始吧,桑弧開始為自己謀後路了。他不能跟張愛玲永遠這麼“地下情”下去,但同時他也不願意公布他們的戀情,他沒有將張愛玲明媒正娶回家的打算與膽量。他要早早地預備好抽身之計——物色好另外的女人,趕緊結婚,以示同張愛玲劃清界限。與其說是要井水不犯河水,不如說是想涇渭分明。他怕張愛玲毀了他的前途。

桑弧原名是李培林,原本是一家銀行的職員,後來改入了電影這個行業,本來想一炮而紅,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一炮而黑”了。他想在這個行業繼續發展的。更何況他本就不是那種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氣魄與膽量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在這個行業裏生存發展,不想得罪任何人,也不敢得罪任何人——他沒有那個資本。

盡管後來看來,在他的一生裏對電影事業的貢獻可說是十分巨大的,但就那時而言,他還是籍籍無名的。更何況即使他名聲大了地位高了,也未必敢娶張愛玲——這樣一個平凡的男子,終究承載不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九天玄女”。

不久,便聽說桑弧要結婚了,同一個小女伶。總以為要些時日,於是有一天問起,說:“預備什麼時候結婚?”桑弧笑了起來,道:“已經結婚了。”就這樣短短的兩句對話,卻立刻使人覺得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地流著。兩人都聽到了流水聲,不禁變色。張愛玲的心裏像火燒一樣。

但是桑弧的事,張愛玲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隻是有時候她會觸景傷情,想道:“現在海枯石爛也很快。”

她是再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對胡蘭成已是死了心的,母親亦是走了,桑弧已經結了婚,《十八春》也是連載結束了的,和姑姑也約好離開後彼此不通信不聯絡。

於是,1952年7月,她走了,離開上海,去往香港。

汽笛一聲長鳴,所有的回憶都埋葬在過去。雲開霧散,她自己卻是無論如何看不清的了。過去是蒙了麵紗光著腳的印度女人,你可以看見她足的步態,卻難以猜透麵紗後的端容。而你驚鴻一瞥以後,卻再也難以忘懷了。即使她漸行漸遠了,手鏈上的鈴鐺還兀自不識相地響著,丁零零,丁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