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有這樣的一片雲飄來,怕是要相撞了。但是天空沒有能力將它們分開。它隻是它自己,阻攔不了任何其他事物。要撞,就讓它們撞吧,最多不過是再下一場雨,它受得住。即或是成了雪,它亦是不畏懼那寒冷的了。
胡蘭成回來了,正是他們倆最後見麵的那一次。
他剛在客室裏坐下來,那邊電話便響了。張愛玲去接電話,是桑弧。“她頓時耳邊轟轟隆隆,像兩簇星球擦身而過的洪大的嘈音。她的兩個世界要相撞了。”張愛玲盡管是極力地敷衍,桑弧還是覺出些什麼了,他於是有點不高興,說沒什麼事,隻說改天再談,隨即便將電話掛斷了。
胡蘭成走後,張愛玲跟桑弧說起這次見麵——自然是要說的,即使他倆並沒有撞見。他需要解釋。他不是大方的人,也不是大膽的人。
他說:“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張愛玲避而不答,道:“上次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完全兩樣了,連手都沒握過。”意隻不過是要他放心。然而桑弧忽然很大聲地說:“一根汗毛都不能讓他碰。”張愛玲聽了這話隻覺得想笑,但同時也是覺得感動的。
之後,她寫了信要跟胡蘭成撇清關係,信也是給桑弧看了的。為了不讓桑弧有壓力,不要以為她要他負責,她還特意說:“我不過給你看,與你沒關係,我早就要寫了。”
張愛玲遷就桑弧的地方太多了,遠不止此。有一次張愛玲在搽粉,本想在眼窩鼻窪間留一點晶瑩,因此沒在這些地方鋪上粉,但是桑弧說再撲點,於是張愛玲還是又搽上了。盡管如此一來臉上就像蓋了層厚棉被,透不過氣來。她毫不怨些什麼。
然而當他們從電影院出來時,桑弧的臉色卻很難看——就因為“她的麵貌變了,在粉與霜膏下沁出油來”。張愛玲於是又因為這更加地在乎自己的容貌了。
為了桑弧來這兒開心,她每次都在他來之前做足了功夫。她想使皮膚緊縮,但又不敢去冰箱拿冰塊,怕被姑姑看見。於是就把浴缸裏的冷水龍頭開得大一些,且要將它多放一會,等水變得冰冷了再把臉湊上去。但即使是這樣,還是被姑姑給瞧見了。
張茂淵與她的母親黃逸梵是同住過的,清楚地見證了她人老珠黃的色衰過程。此時看見張愛玲此舉,不僅色變——又一代年華老去了。
更何況張愛玲向來瞧不得那種善於人情世故的“機構人”,偏偏桑弧就是個徹底的“機構人”。然而即使如此,張愛玲還是為他設身處地想了,她覺得在電影行業混的人,要是不會處世,就是幹出個天來也沒用。
然而就是這樣,桑弧也還未必能來的。有一回一連下了許多天的雨,桑弧沒來,張愛玲便跟著了魔似的,為伊消得人憔悴。她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有時候連張愛玲自己都覺得驚訝,自己怎麼會為了桑弧竟變成這樣。有一回她問姑姑:“我怕我對他太認真了。”張茂淵卻幾乎是以不屑的口氣說:“沒像你對胡蘭成那樣。”張愛玲詫異極了,但也沒有再往下說什麼——她已經是這樣的了,還不夠嗎?
她一向懷疑漂亮的男人——不光她自己一個人覺得桑弧長得漂亮,連不輕易誇人的張茂淵也這樣說。胡蘭成在的時候她最多也隻不過說他眼睛亮而已——漂亮的女人還比較經得起慣,因為美麗似乎是女孩子的本分,不美才有問題。
然而漂亮的男人卻是經不起慣的,往往有許多歪歪扭扭拐拐角角心裏不正常的地方。不過她對他是初戀的心情,從前錯過了的,等到了手已經境況全非,更覺得淒迷留戀,恨不得永遠都逗留在這階段。這倒是投了桑弧的緣,至少一開始是這樣。
她有時靠在藤椅上,邊淚珠不停地往下流,邊對桑弧說“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然而緊接著又說,“我不過是因為喜歡你的臉”,一麵仍舊在流著淚。桑弧於是走到大鏡子麵前,有點好奇似地看了看,把頭發往後推了推——漂亮的男人果然是經不起慣的。
連張愛玲自己都沒有察覺,她與胡蘭成的口吻是越來越接近了——她對桑弧說的話,一如胡蘭成對她的評價。胡蘭成曾經說過:“我看你很難。”是說很難再有人像自己那樣喜歡她了。又說,“天下人要像我這樣歡喜她,我亦沒有見過。”
戀人待一起久了,是會越來越相像的。怪不得當初在溫州,張愛玲給範秀美畫像時,因為範秀美的眉目間都有幾分味道像胡蘭成,是怎麼都畫不下去——因為由此知道他們的關係是不同尋常的了。
不知道桑弧若是作此推想,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哀。或許都不會有吧——他原本就不曾想過要與張愛玲白頭偕老共度一生的,又何必太在乎誰像誰呢?那種“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永遠地隻存在於《傾城之戀》裏,最終同那座大都市的覆沒一同消失在了張愛玲的世界裏,她沒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