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退休(3 / 3)

“老鼠可不吃荔枝。”徐循笑著說,“終究是沒見過真正的家鼠,隻憑著籠子裏關著的錦鼠來畫罷了。”

太後說了老鼠畫兒好,仙師自然不會再挑走了,她為女兒挑了《歲寒三友圖》,“風泉兩部樂、鬆竹三益友,為人處事,當學這歲寒三友,忠貞清潔,這一副給孩子留著吧。”

身為皇帝身邊近人,一些跟隨他時間長久的玩物,三人都是有印象的,其中有幾樣,更是太後親手賞下,此時話匣子漸漸打開,說著章皇帝當年的趣事,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利益衝突、恩怨糾葛,似乎都淡化在時空之外,隻在這片刻間,氣氛是和樂而溫馨的,淡淡的懷念,隨著章皇帝的遺澤一道,被送到了每個人手上。到底由誰來拿什麼,卻已經不重要了。

除了給點點和壯兒的念想,徐循又挑了一卷先帝寫過的條幅,餘下還有些零碎,大家一道分分,很快也就都尋到了去處。末了還有一個七巧盒,也是皇帝在南內、西苑出遊時常用的,原本是一個盒子,需要的時候,盒子一開一並,腿一支,文房四寶取了出來,機關開合之間,頃刻便是一張小小的桌子,也方便他遊獵時忽然詩興大發,可以現場揮毫。

徐循隨侍先帝多年,不知多少次倚在桌子邊上為他磨墨,如今見到這盒子,也覺親切,撫著盒麵道,“除了大哥身邊幾個近人以外,隻怕餘者也很難將它還原了。這張桌子別有機巧,和一般的便桌也不一樣。——他做的《上林春色》,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就的。”

除了太後以外,太皇太後、仙師,均是麵露迷惘,該因先帝詩才比起畫才,不算是多麼出眾,後宮中也很少有流傳他的筆墨,不是特別留心,又或適逢其會者,很難留心到他做過的所有詩詞。

“山際雲開曉色,林間鳥弄春音。物意皆含春意,天心允合吾心。”太後輕輕地念了一句,忽然又歎了口氣,“我倒是想到了另一首詩,也是這個模子。”

她未再說下去,隻道,“既然你同這桌子最熟悉,便分了給你吧,這亦是有緣了。”

見餘下兩人均無異議,徐循也不矯情謙讓,便應了下來,自然有人上來捧著這些紀念品分送回宮,三人又侍奉了太後一會,見太後思子含悲,精神不振,便起身告辭。

外頭淅淅瀝瀝,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春雨,三人都沒要宮女服侍,自己打了傘在殿宇中穿行,從人們自然亦不敢喧嘩,氣氛靜謐得就像是行走在夢裏。

“是了。”走了數步,太後忽然道,“還沒和你說罷,太妃,柳知恩的差遣,已經定下來了。”

徐循神色微動,“果然?”

“嗯,”太後淡然點了點頭,“大哥周年祭以後,他會接替馮恩,掌管東廠。”

算來,也有將近一年的功夫讓他準備接手,以柳知恩的能力,當是可以勝任,徐循也並未代他謙遜什麼——他們現在已不是這種關係了——隻是單純疑問道,“馮恩立了大功,卻被投閑置散,會否有礙物議、影響風氣?”

馮恩的去留,並不在於東廠的權柄,而是太皇太後在宮中權威的體現,很多事就是這麼奇怪,如果所有人都不把太皇太後當回事,外廷也就不會受她的影響,可若是內廷對她尊重得不得了,把她的體麵,放在了皇帝的權威之上,那麼外廷對她的態度,不期然也就會嚴整很多。

“他會去內十二庫,尤其是內藏庫總管庫藏。”太後道,“領司禮監提督太監銜。”

這是一個內侍所能擁有的最高職位了,可以說隱隱便是眾內宦之首,原本這稱號,是屬於範弘的,其受恩寵程度之深,甚至得到過免死詔書,徐循不由追問,“那,範弘呢——”

“範弘去督造山陵,回來還入司禮監,領掌印太監職,照舊管事。”太後歎了口氣,“這一入一出,也算是全了所有人的體麵了。”

徐循也是微微頷首——此對範弘來說,雖然有些無妄之災的味道,但內廷人事就是如此,要緊的不在頭銜,而在職權。再說,以馮恩擁立之功來講,他得個司禮監提督太監的位置,當之無愧,誰也不能說什麼。就是日後栓兒長大懂事,要再加封,那也都是應該,沒有他在關鍵時刻頂的那一下,太皇太後心意如何,還不好說呢。

原以為為了這件事,太後和太皇太後之間又要爭個頭破血流、不死不休,不料沉寂了幾個月,居然是這樣的結局,雙方各退一步,反而都很滿意,還讓她中間能得些利。饒是徐循也有些詫異,這和她對兩人的印象,的確很不相符,她不免側過身子,抬起傘緣,望了太後一眼。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疑惑,太後輕輕地苦笑了一聲,倒是坦然道,“老娘娘畢竟是太皇太後,掃她的麵子,不等於是掃內廷的麵子?”

太後今年還很年輕,如果栓兒也和爹一樣短命的話,她大有希望活成太皇太後,自然也不會希望太皇太後的地位,在她手上被掃跌下來。徐循隻沒想到她居然會懂得這個道理,看來,太後的心態,在過去的幾個月內,到底也發生了許多轉變。

仔細一想,倒也是釋然,若說皇後還隻是家庭主婦一流,無能參政,在皇帝幼小,太皇太後年老的情況下,太後已可算是政治人物了。一旦太皇太後老病無法理事,那肯定就要由她來頂上當家作主,在這樣的情勢下,從前那一套,已經不再適用。

“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的讚揚的確是真心實意,“如今的內廷,還是得以和為貴啊。”

政治和家庭不同,家庭就這麼大地兒,這麼點權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可政治人物之間,從來也沒有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朋友,決定他們行動的根本動力,隻有各自的利益。徐循隨侍先帝這些年,聽他嘮叨起朝廷裏的事,留下的便是這般印象。太皇太後和太後之間,矛盾當然有,但亦有共同的利益,能放下彼此恩怨,有限度的合作,在未來十年內,宮廷中應當不會有什麼大的爭鬥了。

至於栓兒長大以後,迎娶了新人進門以後,幾代婆媳後妃之間,會否再起風雲——那也是下一代的事,頂多牽扯到太皇太後、太後,和她卻不會有什麼太大的關聯了。

晉升為太妃,無異於再世為人,從今往後,她的生活基調會有極大的改變。沒有了先帝帶來的榮寵和權力,也就沒了他帶來的危機和妒忌。一直懸在頭頂的殉葬,再也不會是威脅,隻要不做出極為悖逆的大事,沒有哪個嗣皇帝,會對付先帝的妃嬪,她終於安全了,生平第一次,她能一眼看到人生的盡頭。

——那是一條坦途,有著她向往的全部,與世無爭、清靜無為、撫育子女,在宇內最強大的國度、最繁盛的城市、最宏偉的建築群裏,享受著這近乎無窮的國力,帶給她的榮華富貴……

大臣要年屆七十,才能乞骸骨,而她何其有幸?連七十歲的一半也不到,便已經退休。兜兜轉轉、跌宕起伏間,她有了曾經隻能在夢裏想象,已經放棄去尋求的一切。

隻是她卻再也無法為了這些感到喜悅,原來人生走到每一步,真有每一步的煩惱,徐循想,十年前,我又何曾想得到現在?

沉默間,三人已經是先後跨出了東宮門扉,三架乘輿,在階下不遠處依次等候,太後走下台階,卻又回過身來,望著東宮匾額,麵現幾分迷惘。

“十年前,這裏還不叫仁壽宮呢。”她輕輕地說。

是啊,十年前,此處還是太子的居所,這三個女人,都曾在這裏居住過短暫的時間。那時候,東宮又要比現在熱鬧得多,如今回頭看,隻覺得為了那些雞毛蒜皮而發的勾心鬥角,和後來的風風雨雨相比,簡直透了幾分天真的可愛。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太後的聲音,說到一半,終是慢慢地淡了去,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待到遊魂重來一日,是否亦會欲尋陳跡都迷?”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章皇帝終究沒有等到‘今日重來白首’的一天,這一輩子,他再也沒有回去江南。

仙師未曾經過選秀,怕是不知此語出處,她在一旁輕輕地歎了口氣,“如今就餘下三人了。”

“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太後出了一口氣,忽然似是想開個玩笑,瞅了徐循一眼,有幾分打趣地道。

“不錯,倒是終究多餘了一人。”仙師卻是看了看太後,語中似有深意。

雖說以昔年情勢,一旦皇帝去世,孫貴妃殉葬是鐵板釘釘的事,但這還是仙師第一次正麵承認,她當年有這樣的心思。太後微微一怔,咀嚼了一會,方笑道,“是啊,終究是多餘了我一人。”

“也算是不枉你一番辛苦。”許是觸景生情,想到往事,仙師語氣,有少少鋒銳。

太後還未回話,徐循回過神來,忙緩和氣氛,“罷了,好歹,你也從來不必擔心會死。”

即使失勢,曾經正妻身份,也保證她和殉葬無緣,在此刻,仙師同兩個妃嬪出身的女眷,似乎又有了天然的隔閡。太後緩了神色,亦有幾分惆悵,“是啊,起碼,我們都活下來了。”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

三人立於階下,回望層疊天闕,微風吹過,卷起細雨,整座宮城在這一刹那,似乎凝固在了時光裏。

後一月,上太皇太後尊號儀、上皇太後尊號儀、上皇貴太妃尊號儀依次舉行,徐循身為皇貴妃的生涯,正式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最後差點要敲全文完啊,哈哈哈……

當然,基本,行文至此,皇貴妃卷結束了,如果你願意就當它全文完結也可以的……因為畢竟皇帝掛了,徐循以後也沒啥生死危機,就是往下活,不存在任何懸念,不過我說過要從生寫到死的,當然也不會留遺憾,之後的篇幅,估計也不會很長,因為可以說的事不多了~

ps提要裏的詩也是王安石的,和白首想見江南湊成《題西太一宮壁》兩首。那個比較蹩腳的上林春色也真的出自曆史原型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