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退休(2 / 3)

有此前情在,太皇太後容了她不死,明麵上甚至還對她不錯,起碼沒有特別冷淡。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兩人多年來也積累了不少小矛盾,再加上她在重壓之下,還明確表示了不會依附太皇太後。兩人關係,似親實疏,太皇太後又深知柳知恩去南京的原委,若推動這麼一個對徐循忠心耿耿的人上位去取代馮恩,難道太皇太後就不會擔心,她徐循和皇太後再度聯手,將她壓製下來?畢竟,若是能聯合了外廷,內閣、東廠、皇太後一起發力,要壓下本來就不親政的太皇太後,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隨便製造一場風寒,就能讓太皇太後正式隱退養病了。

她可是和太後合作過一次的,難道老人家心裏就沒有顧慮,不怕她們再合作一次?為了把馮恩搬走,老人家願意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寧可日後時時都過不安穩?

徐循心裏,的確是十分不解,她當然也希望柳知恩能進東廠,不然,即使回南京司禮監去,這一個蘿卜一個坑,就算是職位還在,但他一離開,隻怕那麵已經是沒了他的位子。不過,在這件事上,她若插手,反而隻可能是幫上倒忙,因此雖然也有幾分牽掛,卻也隻能道,“太皇太後老娘娘和太後娘娘的事,也不是咱們能多管的,還是先收拾好這些物事吧,改日搬家時,正好都分門別類封存起來,也免得搬家又是一亂。”

“說是搬家,可搬到哪去也都還沒定呢。”孫嬤嬤點頭稱是,花兒端著一匣子寶石進來,聞言倒是嘟囔了一句,“最好還是別跟著太後娘娘住,咱們自己住,寧可地方小些,也清靜。”

寄人籬下,滋味當然不那麼好受。起碼就又得受別人的宮規管著,三不五時,也得過去說說話。徐循笑了笑,“且看吧,若是柳知恩真進了東廠,隻怕太後娘娘又未必會安排我在清寧宮住。”

嗣皇帝才剛登基,兩個女性長輩就又拉開了爭鬥的帷幕,徐循想想,都替她們累得慌——過去這一年裏,出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少風波,是凝聚到最近這一個月裏?雖然她也知道,不搶占住先機,日後就難免處處受製於人,不過,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精力,也著實是令她有幾分欽佩。她現在除了自己眼前這一點點事,根本沒有心力和興趣去顧及他物。

宮廷依然是很熱鬧的,東宮要裝飾,西宮要修葺,大件家具見天地搬進搬出,內閣三楊也開始為皇帝挑選老師,在文華殿開始講學上課。舊人們的細軟遺物,收的收、燒的燒,章皇帝的陵寢在修,春天到了,有春汛、春耕,皇帝要親耕,太後、太皇太後也要親蠶,還有上尊號儀,太皇太後現在重新掌握了宮務,靜慈仙師便又出山幫著打理,一切似乎都沒有變,人還是這些人——比從前還更少了,關係也還似乎和以前一樣,太皇太後占據了輩分的優勢,隨時都可以祭出靜慈仙師來惡心太後,太後除了忍,在這種事上,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應對。

章皇帝的名號,越來越少人提起,徐循曾細心計算,當章皇帝去世滿三十天時,這一天她再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過他的名號。

孝滿二十七天,諸大臣和嗣皇帝一起除服,點點、壯兒也不再穿著麻布孝服,而是改穿顏色素淡的家常衣裳,頭上用銀飾。宮女們亦是一樣處理,雖然還沒有人公然穿紅著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服飾上的自我約束,也隻會越來越鬆弛。

去世滿三十二天時,點點也露出了笑臉,她拉著壯兒,去禦花園裏逛了一圈,采了好幾朵鮮花回來,放在屋子裏清供。

“春天來啦!”徐循無意間聽她和錢嬤嬤說,稚嫩的語氣,很是滿足。

是啊,春天來了,春意如洪水一擁而上,迫不及待地帶走了所有冬日殘餘,徐循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覺到時間的龐大,它是如此迅疾地往前奔流,夾帶著無數泥沙,強硬轟擊,連記憶一起,一時一刻,一旦過去,便永不複回。

章皇帝去世滿三十四天時,徐循偶然間聽到了兩位小宮女在談笑,她們還穿著素服,但卻沒有什麼禮法,能阻擋兩個小姑娘快活地走在剛綻開的花骨朵跟前,為著什麼——或者什麼也不為,就隻因為想笑而笑。

她沒有出麵製止,更不曾黯然神傷,隻是走了開去。

三個月以後,東西宮各色物事修葺擺設完畢,徐循的住處,也決定了下來。太皇太後借著搬家的功夫,將原本的清寧宮北向一座五進偏殿——本來是文廟貴妃養老安居的所在,連著周圍的一些山水花園,單圈了出來,新辟為清安宮,令徐循在此宮居住,方便撫養皇子皇女。

估計是也覺得住在一處有些不便,太後對此,並未多反對些什麼,終究是默然接受了下來。徐循就更不會多加置喙了,一行人花了兩三天的功夫,各自搬遷到了新住處,當日裏少不得又是人來人往,好一番嘈雜。

等到一切都安頓下來時,靜慈仙師來看徐循,她嗬嗬笑,“從此以後,來往又方便得多了。”

長安宮和清寧宮可說是近在咫尺,兩人來往,直接走路都可以,不必和以前一樣,又要坐轎子,又要過幾道牆。徐循點頭道,“少不得要上門討茶吃,說不得,還要與你談玄論道一番。”

“你從來不信這些個的,怎麼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仙師抬了抬眉毛。

“連著見了幾番生死,總是有些感觸。”徐循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仙師跟前,也說了實話。“從前覺得,若是死後還有魂兒,還有黃泉地府,還和他們說的一樣,事死如事生……那我倒寧願人死燈滅,什麼都沒有了。可現在,也許因為我沒有跟著一道去,卻又很難接受人死了以後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總盼著,也許還有再見麵的一日。”

“那你是信錯了,咱們道教講究的是肉身成聖、白日飛升,以此身為筏,渡無邊苦海。”畢竟當了幾年的女冠,仙師說起來,還是有眉有眼的。“要信轉世一說,日後再見,那也許得信佛吧——不過,話說回來了,道教長生,用的是丹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瞧章皇帝最後把自己吃成什麼樣,你便曉得這道,到底是能信不能信了。”

丹道那就是要煉丹服用了,從太祖皇帝起,到如今算來五代皇帝,沒有一個不是篤信道教的,就徐循知道,感覺上服丹服得病情惡化的就有文皇帝、昭皇帝和章皇帝,她不禁搖頭歎道,“罷了罷了,被你這一說,我倒寧可是還不信了。”

仙師唇邊,露出一絲不屑微笑,“無邊富貴不夠,還要求個長生不老,也難怪連續三代都吃得猝死……嘿,也許人當了皇帝以後,就會變蠢,從前不信的事情,忽然間也會就改了主意,深信不疑了。”

反正徐循是很難想像為什麼有人相信服丹能長生的,倒覺得丹能移性,危害絕不在小。她正要說話時,忽然太皇太後又有請兩人過去,兩人便忙都收拾了,一道上了轎子,過去東宮。

到了當地,卻見太後也在,太皇太後手邊,放了好些精致的盒子,見兩人來了,便道,“這陣子都快忙忘了——章皇帝的遺物,該送去陪葬的也已經收起來了,該燒的也燒了,餘下一些貼身之物,你們各自收了,回去留做個念想吧。”

說著,便一一打開盒子,果然也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有章皇帝的衣物、印章,還有常用的文具,喜愛的小物件,甚而還有他的一些詩畫。按宮裏規矩,新皇登基以後,乾清宮除了大家具和大件擺設以外,裏外都要換上新陳設,舊物除了給皇帝陪葬以外,幾乎都是燒掉。這些東西,也就是皇帝在這世上裏最後的遺存了。

這裏坐著的幾個女人,幾乎在物質上都一無所求,隻是彼此關係都有些尷尬,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還是太後說道,“就這麼些東西,都眼看得見的,也別謙讓了,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吧。”

徐循看去,幾乎都是她認識的東西,從皇帝常放在手裏揉弄的核桃,到他平時常塞在懷裏的一個紫竹包金蛐蛐筒,倒是衣物等,因皇帝衣服實在太多,很少有一套衣服穿幾次的情況,隻有一套貼身的鬆江細棉布裏衣,是他穿過數次的,因覺得穿舊了更軟和舒服,特地囑咐了沒有汰換,便道,“壯兒點點都小,我便不客氣了,這方端硯,大哥閑來寫條幅,畫水墨時常用的,就給了壯兒。那個朱砂盒子和毛筆,倒正好給栓兒,也算是各得傳承。點點這裏,我就取個蛐蛐筒好了。”

太後不由露出微笑,語氣也暖和了一些,也不計較徐循失口喚了皇帝小名,“點點就是喜歡鬥蛐蛐,這一點隨了爹,我記得才四歲的時候,就懂得看了。每到秋後,就惦記著和我說到乾清宮看她爹鬥蛐蛐兒。”

至於文房四寶的分配,自是得體,朱砂紅筆是皇帝處理奏折時批紅用的,壯兒自不能得,取了父親閑來無事潑墨為畫所用的端硯,亦是得了其才情所在,有她開了個頭,皇後也給圓圓挑了一套雙陸棋,又對仙師道,“記得上回看阿黃一幅畫不錯,幾個兒女裏,也就是她繼承大哥的畫才,我們圓圓在這點上,不如姐姐。”

她也算是說到做到,如今對仙師,雖不是滿麵賠笑,殷勤得沒了尊嚴,但也時常善意地搭幾句話,並不複從前的冷淡。不過,這話說得又有點妙,畢竟,她可是毫無所覺地被阿黃坑了一次。

仙師麵上絲毫未露異狀,隻是眼神有些漣漪,她點了點頭,“我也想著為她挑一幅畫,就是不知挑這《歲寒三友圖》好呢,還是挑這幅老鼠畫兒好。”

皇後撲哧一聲,笑出聲了,就連太後都被逗樂,“大郎——章皇帝就是這個怪癖,特別愛畫老鼠,這一副咬荔枝的我看著就特喜歡,活靈活現、大口貪食,真像是老鼠的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