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儀近在眼前,柳知恩和馮恩究竟誰去誰留,終究也不能妨礙大局,本來相持不下的太後、皇後,仿佛忽然都得了失憶症一般,再沒提起此事。至於兩人私下都有什麼動作,那就非徐循所能知道了,畢竟,現在她還有點‘妾身未明’,在未得尊號之前,若是行動過分囂張,影響也不大好。而且身無職司,貿然聯絡一個理論上要進東廠當差的內侍,即使是她身邊舊人,這也太顯眼了些。而柳知恩自然也不會在這時候上門請安,徒然招惹嫌疑。
然而,他沒有出現,卻並不代表永安宮中人,不會因為他的回歸而興奮,隨著大行皇帝去世,永安宮裏的服侍人,多少都有些驟失依靠的慌亂感。往昔在清寧宮、坤寧宮跟前也能不卑不亢的底氣,已經悄然逝去。——雖然柳知恩的存在肯定無法和皇帝相比,但在此時卻也能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
有這麼一個深有淵源的人物挾著大行皇帝遺命進京,即使沒有空降東廠,直接接管,但有他在,東廠廠公馮恩公公,又和永安宮有一定緣分,永安宮始終不算是毫無人脈。宮中六尚、內侍,也不敢有什麼輕慢。畢竟,東廠是二十四衙門等宦官機構裏唯一一個有權力直接幹涉內宮事務的衙門,從文皇帝時起,幾次後宮風波裏,都有東廠或明或暗的身影。說他們能攪動後宮局勢,那是太抬舉了,但要收拾個把兩個女官、內侍,卻也不是什麼太為難的事。在這宮裏,沒犯過宮規的人,終究不多。
大行皇帝還沒出殯,永安宮裏,已經沒有多少人還念叨著他了,反而都是為柳知恩的回歸而興奮雀躍,議論不休。也就是點點還在為死去父親悲傷,但她年紀終究還小,平日裏也不是貼身和皇帝在一處,以徐循來看,隻要錢嬤嬤還在,點點的精神,就不會因為哀痛崩潰。大約再過上一兩個月,她也就將把父親這個詞淡化埋藏,頂多偶然想起時悲傷一會,但終究,生活中還是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去歡笑的。
徐循也並不是希望女兒沉浸在悲傷中難以恢複,畢竟人死燈滅,後人如何緬懷,和章皇帝都再也沒有一點關係。隻是,想到一個人的影響力居然這麼有限,她便有種難言的空虛。不論身份多尊貴,生前的權勢又有多龐大,一旦死去,就仿佛是被車輪碾進了地裏似的,成千上百個本來還圍著他打轉的人,就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便已經紛紛亂亂地重新找到了步調,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已經將他忘掉,駕駛著宮廷這駕大車,碾過了他,滾滾地向前去。
從前文皇帝、昭皇帝去世時,她亦根本沒有悲傷,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小日子,為了自己的以後打算,可現在輪到章皇帝時,徐循卻依然是不能接受。她並非指責人,隻是……隻是就不願相信,原來一條生命的消逝,可以如此無足輕重。而生前的權勢和死後的虛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得她更難對他人的淡漠泰然處之。
她沒有將情緒外露的習慣,現在更不會三十多歲了還來傷春悲秋。在這宮裏,悲傷也許會被視為做作——真這麼舍不得,為什麼不跟著一起去了?不,徐循不願和他人分享這份思緒,她明知她們無法和她共鳴。
她依然盡量如常生活,撫慰點點情緒,照顧壯兒起居,順帶著收拾掉自己的大部分顏色衣裳,把能賞人的家居服飾都賞給宮女們,至於不能賞人的部分,那就隻能閑置著了。身為寡婦,日後雖然在大禮場合,她的禮服也還是富貴的紅金色,但日常生活裏,卻要丟掉那些輕盈嬌嫩的顏色,從此開始向黑、褐、青等穩重色調靠攏。就連原本富麗堂皇的首飾,如今也要逐漸換了中年人愛用的壽字式樣、人物樓台等等,多用金玉材料。以前的首飾裏,尤其是有石榴等多子好意頭的那些簪環,已不能再用了。
宮女在宮中,是無份例銀子的,偏生使錢的地方又不少,徐循手裏素來大方,按季放賞沒有斷過,如今一批整理出了許多,倒也不局限於身邊近人,有些不名貴的金銀小物,也不論功過,隻要是在永安宮服侍的,哪怕是粗使老宮女也一樣有份。畢竟嗣後她可能將要搬到清寧宮裏和皇後共住,卻用不到這麼多人了。其中服侍李婕妤、焦昭儀等人的宮女,勢必是要安排新職司的,這也算是給她們留個念想。——至於別的好東西,那自然是給點點留著了,疼她的爹走得早,也沒留下個一言半語的,徐循也得為女兒打算。
忙忙碌碌地,便到了嗣皇帝登基儀,當天一大早,眾人便全都起身,先打發點點、壯兒換了大衣服,而後全體到清寧宮會合。栓兒在奉天殿、奉先殿等地行禮完畢後,便會過清寧宮給女性長輩們行禮,而後又出去再走一些程序,這之後阿黃、圓圓、點點、壯兒又要拜見皇帝,總之今日大家就是不斷行禮就對了,具體種種禮儀,對成年人來說,自有讚禮官提著,也不消多費心思。
多年來的宮廷生活,已經使得後妃們養成了習慣,私下的利益博弈,絕不會帶到利益場合上來,在今日的登基儀上,所有人都是雍容肅穆,彼此間熙和安樂,絕無絲毫齟齬。栓兒雖然有些緊繃,不過過來給長輩們行禮時,也是有板有眼,看得出來,這些日子的學習,已經足夠讓他把這一套禮儀吃透。
見他身穿全套皇帝服色,形製雖隆重,但奈何身量矮小,終不免有些荒謬,徐循心中,也不知是何感觸,她輕輕地瞥了太後、皇後一眼,亦從她們帶笑的、得體的表情中,瞧出了一絲感慨。
大行皇帝的靈柩,翌日從乾清宮遷出,暫存景山壽皇殿殯宮之中,待到陵寢修建完成,再真正永安大葬,嗣皇帝正式入住乾清宮,自此,帝位傳承塵埃落定,江山的主人,終於再次改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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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即位之前,任何事情都要為這代表了穩定的大事讓步。現在大事終於結束,之前按捺不發的許多博弈,重新又將浮出水麵。這一點,亦不是徐循無心過問外事,就能避免得了的。
先和她提起此事的,還不是太後又或是太皇太後那邊的人馬,而是孫嬤嬤。
雖說嗣皇帝登基,但司禮監內,也不過是多了一名王振而已,他年紀輕、資望淺,也沒什麼處理文書的經驗,雖然是領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差事,可說是一步登天地進入了司禮監的權力高層,但現在卻還隻是掛個虛銜而已,大部分時間,還都在乾清宮裏陪伴皇帝。畢竟他乃皇帝大伴,而皇帝事實上的養娘羅嬪又已經去世,皇帝對他在情感上還是頗為依戀的。司禮監裏,說話算數的還是當年章皇帝時期的老人,身為王瑾的對食,孫嬤嬤在很多方麵的能力,比她的同僚們都要強上幾分。
“就東廠這回事,如今隻怕竟是真能成了。”她一邊拾掇著徐循年輕時穿的一件水綠肚兜,一邊和徐循閑磕牙,“——這件料子的確好,若是改改,也可做個手帕子,隻是這是您貼身穿的,不如還是收起來為好。”
“嗯,這些內衣都收著好了——也有一多半都沒穿過呢,真是浪費了。”徐循隨口說起另一件事,“對了,仙仙她們留下的體己細軟,如今都怎麼樣了?”
“還放在原處呢,屋子已封了,隻怕無人去動。按從前慣例,應當是收回官庫裏,日後再燒炸過,給新人戴用了。”孫嬤嬤又把話題繞了回來,“聽王瑾說,這幾日太皇太後娘娘、太後娘娘,都召見了柳知恩問話。太皇太後娘娘還讓他說了不少下西洋的事。”
下過西洋的宦官,什麼時候都是吃香的,作為一生中頂多去過一兩個地方的宮廷女人,對於柳知恩這種去過各種海外勝地,見聞之廣,遠超一般人想象極限的人,簡直是有幾分崇拜。隻要是柳知恩的履曆裏有這麼一項,能力就絕不會遭到質疑,不過徐循聽說,倒是有幾分詫異,她抬了抬眉毛,“老娘娘竟如此看重他?”
孫嬤嬤在柳知恩的事上,態度是很審慎的,概因柳知恩南下一事,周圍人對內情幾乎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敢於相問。他走,大家不知道原因,他回來了,大家也還是拿不準原因。徐循說這話,自然是有原因有根據的,但根據在哪裏,卻非孫嬤嬤可以隨意揣測的了。
“似乎是頗為看重,已經令他進東廠做事了,畢竟,他持的是章皇帝的手書嘛。”她回答的語氣也很保守。
這倒是出乎了徐循的意料,在她心裏,阻礙柳知恩上位的,其實除了皇太後以外,應該還有太皇太後才對,尤其是現在,柳知恩應了太皇太後的召見,卻也應了皇太後召見,立場更為模糊不清,難道太皇太後心裏,就不會有什麼憂慮嗎?畢竟,馬十雖然在太皇太後跟前,將章皇帝的來意渲染點明,為柳知恩來京入東廠的意義鍍了一層金,但此事,瞞得過皇太後,卻未必能瞞得過太皇太後。
在皇太後那裏,柳知恩不過是一普通宦官而已,在永安宮服侍時間短淺,雖然當紅得重用,但那是因為背景和能力,未必和徐循有深厚的情誼。在立後風波中,也許是表現出才能,也許是略微得罪了皇帝,遂被打發去南京當差了,去的卻又不是什麼差衙門,而是南京司禮監。皇帝召他回來入東廠,也算是在情理之中,畢竟如此一位功勳赫赫的能宦,就在南京司禮監養老,對人才也是一種浪費,是以從根本上來說,對柳知恩代馮恩,她不會有太大的排斥。
雖然說柳知恩和徐循有淵源,日後也許會暗中照拂,但現在兩人間因栓兒一事,多少也化解了一些心結,再加上根本再沒有利益衝突了,也犯不著互鬥,以她素日的風格,徐循相信她也未必會為了這個由頭,就阻礙柳知恩上位。她要護馮恩,現在有兩條路走,第一,和太皇太後正麵衝突,強行護住馮恩,第二,便是給馮恩找個身份更高的職位來養老,起碼是不能掃掉他的麵子。不然,功臣遭貶,嗣皇帝麵子何在?具體走哪條路,都犯不著和柳知恩做對,說穿了,有章皇帝的手令護身,馬十背書保證,也輪不到她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皇帝又沒讓柳知恩一進去就頂了馮恩,隻是進去做事而已,她有什麼立場不許?
倒是太皇太後,提拔柳知恩的顧慮,卻是要深了一層。她之所以放過徐循,在徐循自己來看,有七八成可能,是因為讓她殉葬代價太大了。畢竟無論怎麼說,她都是直接推動了謠言出現,間接導致太皇太後計劃失敗,還有一段時間真以為自己害死了兒子。雖然告訴真相的也是她,但這種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事情,也說不上是什麼恩德,老太皇太後做了這些年的人上人,怎可能還會對她有所感激、改觀?無非是這幾個月來,權力結構正在調整,和三楊合作之初,她也不想直接拂了首輔的麵子——畢竟,劉胡琳現在還在東廠被保護著,太醫院的檔庫,也是後宮女眷接觸不到的。內閣手裏,還握著太皇太後的把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