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沉浮分合的生活溪流(2 / 3)

當時,他心中悲風陡起,淒婉哀號!

那是多麼令人心酸心痛心寒的慘白啊。

她瘦了,孱弱了,凋萎了。一邊臉頰上圓圓的酒窩也變狹長了。

是什麼在摧毀人類之美的精華?是什麼在吮吸聖女的青春生命?是什麼在掘搗他的生命之樹、情愛之花?

現在,這被粗暴地從樹冠雀巢中搖落的羽毛未豐的雛鳥,在淒淒的風、苦苦的雨裏,匍匐在他並非那麼博大並非那麼溫暖的懷中,而這自以為可以頂天可以立地的男子漢卻不能保護她,給她慰藉和幸福,甚至,還連累著她!

愛人的分別——生死的訣別——澆滅著她熱戀的火焰,外來的重力碾壓著她熱烈追求幸福的生命苞芽。現在,所愛的人就在身邊,她就偎在他懷裏,然而,她不能快樂,甚至有比不見麵更沉重十倍百倍的精神枷鎖。

他多麼疼愛這個姑娘!

他把另一個手從她掌心抽出,從膝上將她雙手摟起,貼在自己心窩。辛萍嬌軟而又贏弱的身子顯得那樣輕盈,就像摟一件羽絨服。她簡直沒了知覺,連一聲輕微的歎息也沒有。

當他漸漸加重力度,把辛萍向胸懷貼緊時,他忽然感到隱隱的刺痛,就在自己胸肋處,一種明晰的梗格的痛感。

天啊,那是辛萍的肩胛骨梗著他了。

花朵般的她,嬌媚豐盈的她,竟變得如此清瘦。

他萬萬沒有料到。

一個女孩子的思念,對戀人的晝思夜想,焦心如焚的渴望,紛至遝來的外部重壓,憤怒、狂躁、淚水、失眠、飲食難進、不唱不跳、沒有歡樂、缺少交談。與卡拉OK無緣,對夜總會不屑一顧,連母親的關心也不屑一顧,對休戚與共的女友不願多置一詞。除了不得已的進食,什麼書也看不進,成天像幽靈在少人沒影的地方徜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聞不見,撞擊一位迎麵而來的人,把別人的詫異驚奇踩在篤篤作響的鞋根底下。花花綠綠的衣衫看著就厭惡心煩,像些招魂的破布片。不防吸入一口路邊食攤的油味香味,立即像嘴裏撞進了蚊蠅不顧斯文不顧體麵地啐它一口。一進臥房就撲向被頭深深埋住臉孔,把奪眶而出的熱淚一古腦兒全塗擦在散發清香氣息的被麵上。想看一會電視消解一下,坐下不到兩分鍾又騰地彈起,故意把腳跺得重重的,故意把腰扭給父親兄弟看,故意大吼一聲,讓這些人的驚慌、憤怒、譴責、冷言冷語隨著房門的砰然一聲,統統關住。扯開抽屜就要寫信,拿起筆來無從下手,叭一聲把一筆墨水戳在鮮豔的信紙上。發現紙的左下角印有一個手持彩色信封的小姑娘在奔跑在揚著信封喊叫什麼,就向她狠狠塗去幾筆,小姑娘變成了八字胡須的怪姑娘,這才忽然咧嘴一笑!

愛情奇怪地把她折磨成這樣了。

終於想起了一位同學,他一位在東都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名叫楊舉旗(他父親叫他舉旗抓綱幹革命)的同學。他說,他就去和這位住集體宿舍睡上下雙層鋪的同學擠一擠,估計他會收留的。

有什麼辦法呢?

她哀哀憐憐地、怯怯訕訕地瞧著他,隻能默認。

無情的秋風停息了,無恥的苦雨消散了。

第二天一早,公園有了幾位搞鍛煉的老人,什麼功,什麼拳,什麼劍,在那兒沒模沒樣沒看頭地欣欣然蠕動著。

八點多鍾,他一直不停地朝門外搜尋的目光發現了她。

她正在橫過馬路。

她一手緊緊捂著草綠色帆布書包,腦袋機靈地左晃右晃,看看兩頭沒來車,馬上又跑又跳衝過馬路來了。

他一看就知道她高興了,昨日的陰霾蕩開了,秋日的燦爛陽光從她青春勃勃的心房放射光芒了。啊,青春壓不住!愛情永生!

他是多麼憐愛辛萍啊!他最愛她這種連蹦帶跳的勁頭。一個腳單獨地跳(像孩子們“打擺擺”),跳兩下又另一個腳蹦兩下,身子左右翩躚,手肘張開擺動(像保持平穩),腦袋歪來歪去,齊肩的秀發也被甩過來甩過去,時常還哼哼歌,管他三句兩句地哼哼,唱唱,嬉嬉,笑笑。

純真的愛是美好的,純真女孩的愛情是美好的。

辛萍曾經對他說過,她喜歡過一個叫阿狗的男孩。那就喜歡阿狗的男孩吧,那不過是阿貓阿狗,可不是什麼男人,他才是個男人,一個愛她愛得出生入死,也被她愛得出生入死的大男人。

她真幸福,豈止是幸福,他真驕傲,他真值得驕傲!

她在他視野中就這麼連蹦帶跳地來了,這麼充滿清純嫵媚地來了。丁戈此時已心醉神迷,如飲醇醪。

她把昨天的哀愁一掃而光,把壓抑、苦悶、恐懼、擔憂,一掃而光。

俗話說,春季的天,孩子的臉,說雨就雨,說晴就晴,反過來比喻,也恰如其分啊。二十來歲的姑娘,當然還是孩子,怎麼能沒有歡樂?上帝如果真的公允,就永遠不要把憂愁送給她們。如果上帝的倉庫裏憂愁已經堆碼不下,一定要卸下人間,那麼,就全給男人吧,給雙肩能挑、雙手能搏的男人吧。

丁戈快步迎上去。

辛萍一進公園大門,看到他,腳步立刻改變了,不再又蹦又跳。她迅疾地、深情地瞅他一眼,她兩頰就緋紅了。她掃一眼遠遠近近做功舞劍的老人們,一手敏捷地牽住他的衣角,領他向較為僻靜的長椅那邊走去。

來到椅子邊,她又左右瞧一瞧,撮成小喇叭的嘴朝鼻尖一擠,媚眼一飛:“坐!”

丁戈老老實實一坐(心裏多快活!就是不說,也不表現出來,當然是裝成——高高興興地裝成——老實樣)。

她沒坐下,把鼓鼓囊囊而且沉甸甸的帆布書包放到椅子上,丁戈忍不住去看,她連忙雙手捂住:“不許看。”

他於是坐得端端正正的,兩眼平視前方(他隻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快樂)。

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她將一個報紙包兒遞到他眼前,“給你!”

丁戈愜意地接住。喲,軟軟的,溫溫的,還有許許香味。

他故意不解開。

“我給你烙的餅呢,你看。”

她又接過去,三下兩下解開。

果然是雞蛋烙餅。上麵的都黃燦燦地可愛,中間好像有一張烙焦了,露出一圈黑硬塊。另有一個塑料小袋,裝些香腸、蒜子炒肉。

他再不能裝什麼大哥哥派頭了,他早就餓了。昨天夜裏在街頭小店吃了一碗東都特有的(是丁戈認為“特有”,因為與西府的精製餛飩不一樣)大個餛飩,誰知飽沒飽,反正不想吃,一點胃口也沒有,就去了博士生那兒。博士生誠懇熱忱地歡迎他,但想不到還拿點什麼吃的招待,也許壓根他也沒有。喝杯水,向他告訴些西府故園故人的雞毛蒜皮事,就瞌睡怏怏嗬欠連天了。

於是兩人擠一個下鋪也不知睡著沒睡著,反正捱到窗口麻麻亮了,還沒放起床號,他就悄悄起來,輕手輕腳擦把瞼,歪著頭在水龍頭,下接了口水漱了漱(他什麼都沒帶),也找不到紙筆留條,趁博士生還在夢中,就躡手躡腳出了研究生樓,在涼涼的潮濕的校園馬路上一連打了幾個噴嚏,也沒正眼瞧一下這校園(他曾在這裏學習兩年的地方),這晨跑的少男少女老男老女,就腳步生風,過小橋,穿長廊,一溜煙兒出了校門。

乘車,過街,消消停停,到這裏時還不到七點。

肚子早嘰裏咕嚕了。

他吃得凶,吃得來勁,一邊聽她有聲有色的敘述。

“一大早起來,我就趕緊烙餅。哥哥還沒起床,媽媽上早市去了,隻有爸爸起得早,他也是堅持早上鍛煉的。他回來,轉到廚房,笑嗬嗬地說:“你今天這麼勤快,起這麼早。啊,還親自烙餅呢。烙這麼多,吃得完嗎?’我趕緊說:“嗯,今天我肚子餓特別想吃,要多烙一些。’我好怕爸爸會懷疑。但他沒有,他根本想不到。他隻是嗬嗬地笑,說:‘行呀,隻是別撐得動不得了.’說完就背著手往外走。我衝他背影又說:“承蒙您關照啦,女兒撐不死的.’哎喲,你看,多好!。”

辛萍真得意,自個兒說自個兒表演,一副樂陶陶勁頭。

突然,她一聲驚叫:“呀,我還忘了!”

丁戈正吃得帶勁,聽得快活,被她這一叫,嚇了一跳,立即咽住,鼓起眼睛瞪她。

隻見辛萍拎過書包,幾掏幾掏,忽然手停在包裏不動。

“你猜!”

丁戈知道沒有大事,趕快嚼完口裏食物,清了清嗓門,“什麼呀?”

“你猜你猜!”

辛萍又氣又急的樣子,手還停在包裏不出來。

丁戈想,一定是什麼別的食物。

“麵包。”

“呸!”

“熏魚。”

“不——是!”

“巧克力麻花!”

丁戈記得,他們以前逛東都最繁華的大街,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裏,他們兩人手挽著手,肩搭著肩,舉著個紙袋兒,盛的就是巧克力麻花。兩人一邊走一邊嚼,既不顧撞著人,也不怕撞掉了那可愛的麻花。那德性,像什麼碩士研究士和本科大學生?全然就是街頭小鄙子。他當然以為那包裏就是可愛的麻花了。

辛萍鼓起嘴,故意轉過臉去背對著他。

他隻好小心在意地、輕言細語地在她耳後說:“難道又猜錯了?”一邊趁她眼睛瞪著別處,伸手向被她壓在膝上的書包偷偷探去。

啪!他的手背被她狠狠打了一下。

丁戈發揮不出更豐富的想象力了。一定是吃的東西,因為它和烙餅放在一道,而且這麼早,她也不可能去買點別的什麼,比如書籍之類。

天啦,東都的食品這麼多,哪能猜得著!

丁戈故意捏住辛萍的手,慢條斯理地說:“我真猜不著了。”

辛萍終於忍不住,把手拿出來。

原來是隻小酒瓶!

“你笨呀你笨呀你真笨!”

丁戈燦燦然笑了。

“嘿嘿嘿!你就會嘿嘿嘿!”

忽然,她以極快極猛的動作,一把抱住他,在他臉上“叭”地一吻。

“快喝!快!”

她又騰地起身,站到丁戈前麵,雙手後背,裝出一副大老爺的臉,目光熱辣辣地又故作莊嚴地“監視”他。

他把鼻子嘴巴擠了擠,一副恭恭順順的模樣,旋開小蓋,瓶口對嘴,抿了一口,動了動舌頭嘴巴似真似假地品嚐酒味。

“怎麼樣?”

她急衝衝地問。

“好喝,好極了。”

其實,他知道,這酒品位實屬一般。一種產自四川的二兩半裝的“通貨”。

“我爸爸就喜歡喝這種酒,說這是他家鄉出產的,是什麼呀,”她拍拍前額想了想:“嗯,廬州老窖酒廠的。中國名牌呢!”

“對對對,完全正確。”

“看把你美的。”

這時,有幾位老太太走過來。她們提著黑布套裝的劍,摟著一堆外衣,一個個大腹便便,仿佛從頭到腳都冒出騰騰熱氣,一邊談笑風生,真可謂步履矯健。

說這世界太小真一點不假。

他們像當年那樣沿大街“長征”時,在一處民間的“人才交流牆”前停住腳。辛萍突然留意地朝牆上那花花綠綠貼得密密麻麻的“誠聘”、“招工”啟事看。丁戈自然明了,於是兩人擠入人叢,伸長脖子仰起臉,去從蹩腳的毛筆字堆中尋找也許由上帝昭示的一縷福音。

當丁戈從“打字員”、“服務員”、“廚師”、“縫紉工”這些毫無意義的字裏行間挪開目光,無意間向身後一瞥時,猛然一驚:前麵這人的身影,好像楊健兵啊。他身邊也有一位少女,正挽住他的手,瀟瀟灑灑地緩步而行。

不管是不是,叫一聲再說。

“楊健兵!”

果然,那邊一個緊急回頭。真是這小子!

兩人同時一甩被女孩挽著的手,叫著對方的名字,奔到一起,緊緊握手,擂拳頭,拍臉蛋。

各自的姑娘這才回過神來,欣慰地笑看這對好明友外地偶遇的親熱勁。

“你怎麼到這來啦?”

“你怎麼到這來啦?”

“他媽的太巧了!”

“老天爺安排!心靈感應心靈感應!”

一個接一個哈哈大笑,又拍肩膀.搖手臂。

這時楊健兵看見了辛萍,雖然沒見過,但丁戈以前說得多哇,他在東都能和誰在一起呢?立即上前,“你好!辛萍吧?”

辛萍羞得一臉通紅,輕輕握了握他伸出的手,哼哼似地:“嗯。”點點頭。

“我叫楊健兵。”

辛萍又怯怯地看他一眼,小聲道:“啊,聽他說起過。”

“來,介紹一下。”楊健兵大大方方牽住辛萍衣袖走過來,“這位是辛萍,這位是丁戈。這位呢。”他詭秘地朝丁戈眨眨眼,“劉麗萍劉小姐,我們駐東都辦事處全權代表。”

見過大世麵又有在生意場中交際經驗的劉小姐,滿臉迷人的微笑,朝二人點點頭.主動伸過手來,“你好,你好。我也聽楊經理說過你們的名字。他常念著你們呢。”

“是嗎?他還記得我們這些人?”

“他媽的,”楊健兵擂了丁戈一拳,“怎麼可能忘了老朋友。哎,你什麼時候來的東都?”

“昨天。”

“辦什麼事嗎?”

丁戈兩手一攤,眼睛瞅住辛萍。

楊健兵突然醒悟似的,“啊啊啊,”一邊連連點頭!輕聲問:“住哪?”

丁戈抿嘴無奈地笑笑。

“啊——”楊健兵又仿佛明白什麼,“我曉得我曉得。行,沒問題。”於是拉著丁戈的手,又朝兩位女士揮了揮,“走,站這裏幹嘛。”回頭輕聲問劉麗萍:“這附近有什麼酒吧咖啡吧嗎?”

劉麗萍和辛萍對視一眼,想了想。“前麵有家嶽陽樓飯店。”

“嶽陽樓飯店?好哇,正好是家鄉人,走。”

趁兩位女士落後幾步,楊健兵悄悄問丁戈:“情況如何?”

自那次和表兄歐陽胖子等一幫人聚會以後,丁戈就沒再見到楊健兵。當時他說給丁戈到深圳找單位,“一個星期回話。”這家夥哪放心上?他東奔西忙,為了錢也為了事業,行話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丁戈當然不指望他,並非朋友不夠義氣,這個時代嘛,全都可以理解。你看他把老婆孩子放在家鄉,在外頭又摟起女士肩膀,這才是當代人啦。所以丁戈不知道他問的是工作情況還是和辛萍的情況,於是隻能籠籠統統回答他。

“不咋地啊,”他搖搖頭,“懸而未決,什麼問題也沒解決。”

“啊——”楊健兵又頓悟似地連連點頭,“對不起啊。朋友我一點忙也沒幫上,慚愧,對不起哥們。”

丁戈歎一口氣道:“有什麼辦法呢,你又不是省長校長。人的命運全在自己,誰也別怪。”

“那倒是。”楊健兵一臉愁容地點著頭,把手搓來搓去,好像自言自語:“總要想個辦法。再拖下去,不行。”他看了看丁戈,“我建議你幹脆來深圳算了,沒有關係,戶口,先搞一段時間再說。你看怎麼樣?”

丁戈現在不願再談這些,不置可否地低頭走路。

楊健兵朝後瞄一眼,見兩位女士不緊不鬆地挨著走路,平靜禮貌地輕聲交談,心想,他媽的,要是丁戈能和辛萍結婚,老子離了那婆娘也和劉麗萍結婚,豈不是朋友們大美事?於是問丁戈:“辛萍這裏怎麼樣?”

丁戈苦笑道:“和我一樣糟。”

“為什麼?”楊健兵驚訝道。

“她們公司完全垮台了,丟了工作,又和家裏鬧得很僵。”

“啊——是這樣。”他也直搖頭,“真他媽不公平,老天爺就不保佑好人,讓好人受難。”

丁戈笑說:“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囉?”

楊健兵脖子一伸,“我當然是好人囉。未必我還是壞人啦?”

“我看你這個好人沒受難呀,春風得意,又撈了錢又得了美女,你他媽還罵老天呀?”

楊健兵咧嘴笑道:“我撈什麼錢囉,還不是靠貸款做生意!看起來蠻紅火,其實錢都是別人的,國家的,銀行的。”

“你們有這本事呀,你玩得到別人的錢呀。”

楊健兵重重地晃著頭,“沒辦法咧,如今都這佯,又不是我一個!這個國家呀……”

邊走邊說,聽後麵女士叫一聲“到了”,抬頭一看,果然有“嶽陽樓”三個金色大字。

因為還沒到吃飯時間,店裏沒一個客人。三三兩兩身著白色服裝的服務員正閑聊著,或者弄了些小果點在吃,一見來了顧客,幾個連忙起身招呼,拉椅讓座,斟茶送水,遞上菜譜來。

楊健兵落座,抬頭對她們道:“我們先喝茶,等會再點菜。”

“先生小姐要什麼茶?”

楊健兵朝兩位女士:“你們要什麼茶?或者飲料?”

辛萍溫溫存存地看著劉麗萍:“劉姐,我隨你。”

劉露萍問丁戈道:“你們呢?”

丁戈說:“龍井吧。”

“那也一樣。”

四人開始喝茶,打破了剛才男對男女對女的格局,丁戈和劉麗萍交談,楊健兵和辛萍說話。

這時丁戈才發現,這位劉小姐確是天生麗質。身材勻稱豐滿,橢圓臉上一雙大眼水汪汪亮晶晶。與人說話從容不迫,遣詞造句既時髦又不失文雅。心想楊健兵這小子有豔福。什麼公司全權代表囉,隻有天曉得。

快吃飯時,丁戈上洗手間,楊健兵跟來了,兩人對著便器撒尿。楊健兵湊近丁戈耳邊說:“我給你找個落腳的地方。我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就在東都電視台旁邊。他單身一人,有間房子,雖然不怎麼好,但生活用具一應俱全。我本來打算自己去的,你來了,讓給你,你們好生幸福一下,機會難得!”

“媽的。”丁戈輕聲道,還是高興地笑了。

“那你呢?”他又問。

“嗨,你還替我操心?”

丁戈會心一笑,“那就謝謝啦!”

楊健兵一邊擰龍頭洗手,一邊說:“哥們幫不了大忙,這點小事還是辦得到的。等會我叫小劉先回去,我送你們。”

從門裏出來,他又悄聲道:“這妞還可以吧?”

丁戈笑說:“你這家夥的眼力還能錯?”

兩人一齊哈哈大笑。

關了門,打開台燈,丁戈坐在窗前,定定地凝視外麵。

一片樹林,疏疏落落。濕濕的地麵很幹淨。再過去一點是辦公樓,仍有幾個窗口透出光來。

這平房一定快被拆了,屋簷階梯上堆碼著紅磚,初入室內似乎有股黴昧,現在不覺得了。

他沒回頭,聽著辛萍在後牆那兒淨洗。

一會兒,聽到辛萍顫顫的柔柔的聲音道:“你……洗嗎?”

丁戈忽然全身發抖。拚命地抖起來。

辛萍柔絲般的聲音又傳來:“你……洗嗎?”

顫抖!不僅身體,那牙關。拚命磕碰起來,咬,咬不住……

“好……”他仍未回頭,身體一點沒挪動。

他感到辛萍坐到床邊了。那是一張單人床。發出吱呀輕響。

他仍不動。拚命並攏雙膝,不讓它抖得太厲害。仍然咬緊牙關。不行,還用雙手緊緊捧住瞼。

辛萍坐了一會,開始解衣。

他聽了,窸窸的輕響。

不動。保持原姿勢。決不能起身。

“哥,……我先睡了……”

輕如遊絲的聲音。

她上床了。打開了床單。拍了拍枕頭。

她躺下去的聲音。

…………

寂靜。無邊的深沉的瑟瑟發抖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牙關咬疼痛了。麵頰疼痛了。

窗外有窸窸走過的秋風。還有小心翼翼的樹梢。還有偶爾一個很對不起真要請原諒的響動——小動物?

樹林過去一點,辦公樓,三點四點燈光。

他又聽到了:“哥……還不睡嗎?……”

終於,屏住呼吸,兩手支桌,站起來。

忘了,他忘了還要洗洗。忘了,他忘了朋友,世界,命運,生與死……

當辛萍緊緊地、發狂地把他擁抱時,他的淚水如泉如溪滾滾流淌……

緊抱著。緊偎著。緊緊地緊緊地……

一片一片樹葉落地的時間。一陣一陣秋風走過的時間。一聲一聲愛人囈語的時間。時間拯救了丁戈的肉體。

(他現在已完全丟失了靈魂,以及靈魂的兄弟,諸如記憶等等。)

他雄勁地尋覓。尋覓後發起攻擊。

目標在那。溫暖、滋潤、柔美、豐富……它們都在那兒。他呢,也在那兒,雄勁、剛強、激越、氣勢……它們也都在那兒。

可是,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

不對頭。錯了?實在不會錯。但,不是那回事。不是

“放鬆些……放鬆些……”

“別緊張……別緊張啊……”

一片一片樹葉落地的時間,一陣一陣秋風走過的時間。一聲一聲愛人囈語的時間。

……辦公樓燈光全滅了。

……黑夜……黑夜……

不知何時,不知在哪片樹葉,哪陣秋風,哪聲囈語裏,辛萍起來了。

不敢開燈。也不知開關何處。不知有否便盆。更不會開門出去。

她隻好在門邊小便。

吱吱聲。

吱吱聲將他靈魂喚回來了。那可憐兮兮走失的靈魂啊。靈魂找著了他的肉體。肉體有了靈魂,成了從夢中醒來的肉體。

辛萍回到床上後,她被震撼了,一種撬開托住地球的龍鼇的隆隆震撼來了!

她一聲倉促、奇特、尖細的驚呼:

“噢……”

如一片一片落葉那麼清醒。

如一陣一陣秋風那麼神爽。

如一聲一聲囈語那麼甘美。

窗欞剛剛鍍上一抹晨曦,他們就起來了。

台燈羞怯的光圈中,他看到了那片片黑跡。門邊,一塊不規則形狀的黑跡。

他笑了。

他從後牆那兒找來幾顆燃燒過的煤垛,放在黑跡中央,伸腳將它們踩碎。

辛萍一聲不響,從身後摟住他脖頸。

“哥……”

他伸頭向她,臉頰輕輕揉擦她的鼻尖,柔唇,下頷。

“我們結婚。”他說。

“嗯。”她溫柔嬌軟地點頭。

“你到西府去。”他說。

“嗯。”她溫柔嬌軟地點頭。

“勝利一定屬於我們。”他說。

“嗯。”她溫柔嬌軟地點頭。

“咕咕咕——”

小樹林傳來鷓鴣的啼唱。它像上帝的聲音。

十五、黑貓參加幽會

“來。”

她引著他的手,在人叢中穿行。路燈在高大濃密的梧桐樹的闊葉裏灑下斑斑塊塊昏黃的光,很難看清迎麵而來的麵孔。

這到了什麼地方?像郊區,但路人又特多。也許是一處大工廠的生活區?

自行車上搭載著女伴的小夥子像蛇一樣扭擺著龍頭,雖然時時擦人而過,卻有驚無險。摩托車也不少,離合器油門一吼一吼的,像一頭頭非洲豹,橫衝直撞,把步行的人的心懸在嗓眼裏忐忑不安,時不時把腿一閃,那猛豹就從你衣襟邊一掠而過。

這感覺怎麼以前沒有過?難道他是剛過城市生活的鄉下人?

反正,李甬感到驚心動魂,又覺新鮮刺激。

也許你以前的運動方式太單調了:不是步行,就是轎車。所以你沒到真正的生活裏來。

劉意兒的手有些涼,但他握著覺得很豐潤。

這手是靈動而傳神的。“向左”,“向右”。“快點兒”,“注意,危險!”“好啦,可以放心走啦。”這一切信息,都是無需語言的,而且傳遞得神秘、迅速、準確。

當他們走在行人較少的寬闊路麵時,她總回頭莞爾一笑,那掐著他掌心的指頭便一緊,或者一連緊掐兩下,三下,他的心靈就聽到了那豐潤指尖傳過來的耳語:我,愛,你。

“快走,那兒有我一個熟人!”

她拽著他,三步兩步,左閃右拐,又回頭嫵媚、調皮、開心地一笑。

走進一個極為狹窄的街巷,兩旁是七十年代火柴盒式的老建築,一看可知是一片工人宿舍區。

他對這次神秘的旅行全然一無所知。拐來拐去來到這個所在,難道就是“安安全全又可以痛痛快快”的地方?

他向掌心中握著的地的四指稍稍用力。

她疑問地回頭:“?”

“你把我帶到哪裏去?”

他實在忍不住要提出這個問題。

“你別管。嗯?”

她覺得沒能牽動他。

“你放心,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隨著這話,她向他耳垂輕輕叮了一口。

一股女人口腔呼出的溫香氣浪襲向他脖頸。他被她拽著挪了幾步,又釘住不動。

“嗨,”她豐腴的胸貼擦著他肩,“走哇!”她嘟起嘴,扭著腰。

他肩頭酸酸溜溜的,像有電流從那兒過來。但他堅持道:“不說什麼地方,我就不去。”目光直直地盯著前麵不遠一個有綠色窗簾、燈光幽暗的窗子。

“嗨!”她跺腳,“你這家夥疑神疑鬼!”伸手在他鼻尖輕輕一擰,“我一個朋友家。”

“男的還是女的?”雖然光線暗淡,但他目光炯炯,神情凝重。

劉意兒眼神一暗,但瞬間就掩飾過去。

“管他什麼人,與你有什麼關係?”

“不,關係重大。”

劉意兒本來雙手握著他一個手,這時一個手就鬆開(另一個手還輕輕拉著),背轉身去。

僵持。

她轉回身,臉色平靜。不打算撒嬌,也不打算撒謊了。

“男的又怎麼樣?”

他聽出這話的豐富涵義。但一轉念,何必逼那麼緊?慢慢弄清它吧。就也平靜地說。

“男的也沒大關係,”他主動將她另一個手也拉過來親熱地撫摸,“你隻說說,他是個什麼人?”

他覺得自己在哄逗一個小女孩。

她真像個受委屈的小女孩,輕輕偎向他懷裏,“他是我從前的病人,也是東都老鄉,一個老老實實的工程師,一個好人。”說過“好人”,她突然兩臂一抬,手從李甬掌心飛出,像一雙靈巧的翅膀,眨眼飛向他頭頂,又繞住他脖頸,用力一抱,就將他緊緊擁住,臉貼他的臉,在耳邊柔聲說:“不會壞我們事的,你放心。可以了吧。”

被她這麼親熱地突然一弄,李甬奇怪地覺得,他不但未能升起激情,反而加大了心頭的重量。

人就這麼奇怪,雖然他絲毫沒有清除凝重的顧慮,但腳已經隨她走了。

工程師看來和工人們“共艱共苦”著,這宿舍的情況太糟了。

窄窄的樓梯連一個路燈也沒有,黑洞洞的。憑空中幽幽月色,隱約可以看到(或感覺到)每層樓梯轉彎處都堆置著煤球、棄置的床架破椅、雜七雜八的紙箱。

最令李甬驚奇的是生鏽的鐵樓梯扶手上居然吊著一輛接一輛的自行車。本來梯麵夠窄的了,這麼一來,簡直隻能偏著身子總由一個腳在前一步一跳地上。不可思議,他想,劉意兒怎會到這種地方?

他一隻手一直被她牽拉著,兩人躡手躡腳。摸摸索索,碰碰撞撞,牽牽掛掛,提心吊膽,到了該去的某個層次。

該順著一邊空敞的走廊前進了。走道的另一麵就是住戶。每當看到有光亮泄出的房門,他們就半氣不透地一閃而過。

李甬覺得滑稽極了,刺激極了。無論那目的如何,爬這樣的樓梯,這樣爬樓梯,都令他終生難忘。

“到了!”

一聲激動的耳語。接著,一直牽捏著他而且已溫汗津津的手放開了。

幽幽明明中,她腦袋東晃一下,西晃一下,像地下少先隊員在敵人炮樓前張貼標語時那可愛的警惕性一樣,她感到兩邊沒人,立即窸窸窣窣掏鑰匙。接下來將一串鑰匙貼近眼睫毛(她那濃密修長像蘭花草一樣向上翻卷的睫毛)屏息尋找。

大概找到了。這工程師住室既沒鐵門,也沒紗門,可見工程師畢竟是工程師,連他們學校一個鍋爐房職工也不能比。

門開了。

劉意兒手向後一撈,撈著了他大腿的褲子,逮住後就貓著腰,一步一步朝陌生黑暗的洞天佛地探索前行。

他在後麵將門關上。

李甬既有人在前探路,沒她那麼緊張,心裏戲謔地冒出一句:“搜索前進!”

劉意兒大約摸著了離門不遠的沙發扶手,身體前傾,腳下一個趔趄,呼隆一聲,兩人一齊向前栽去。

一聲撕心裂肺、驚天動地、令他魄散魂飛的尖叫!

幾乎同時,又一聲淒厲的銳叫!

一團黑影從李甬手臂呼隆一躥撞到臉上,隨即至頭頂,隨即身後,“嘩啦”一聲,緊接著,“劈叭”一聲。

在黑影騰飛的同時就是第二聲尖叫。身後“嘩啦”一響時,就是第二個黑影栽倒他身上。

這個黑影不再騰飛,而像一堆溫熱的稀泥從懸崖坍塌下來。

早巳靈魂出竅的李甬被這堆軟遢遢黑物一撞一壓,頓時仰麵栽倒。

仰麵而倒時,他一手本能地向外劃出一道圓弧。圓弧在將結束時,遇到一個堅硬但表麵光滑的支撐物——沙發一端的扶手。

然而沙發扶手隻能緩解一下,不能支撐這巨大的壓力和衝擊力,他仍然翻倒在地。

他們驚嚇飛散的魂靈終於歸來了。

李甬迅疾反應,先將倒在他身上的劉意兒推扶在一邊地上,自己摸索到沙發然後站起,未及救人先豎起耳朵聽聽。

也許能將偷情者嚇死的聲音實際並不太巨大,左右鄰居似乎沒有反應,沒聽到腳步和說話聲。

然而,有一雙綠盈盈的眼睛從窗台那兒向他們盯著,接著就是一聲:“喵——”

是偷情者把老黑貓嚇了一跳。

他終於噓了口氣。天啦!

“意兒,快起來!”

他眼睛漸漸適應黑暗了,才把意兒半拖半抬弄到沙發上。

“有人聽見吧?”

劉意兒夢囈般的聲音。

“好像沒有。”他在黑暗中挨她坐下。

她向李甬一歪,“我現在還全身無力。真像做場惡夢啊。”

“沒事了。是我們嚇了那隻貓。”

意兒趴在他身上,“天啦,我以為一切全完了!要被人逮住,真一切全完了!”

“不會了,不會再有事了。”

李甬自己雖然還忐忑不安,但不能不安撫好意兒。他輕輕拍打她臉蛋,“上帝會保佑我們平安無事的。”

“就怪那隻貓。他們家什麼時候養了隻貓啊,天啦。”

沉默。

“我們可以開燈嗎?”李甬問。

“不行。萬一有人來問呢?”

“就明說是朋友來替他看家的唄。”

“哦,到時你躲起來?他們有人可能見過我。”

“這樣,那說明你以前像這樣來過囉?”

意兒掙紮要起來,“你還這樣說,我真的不理你了。”

“好了——”他俯身親吻意兒,“難道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說話,像鼴鼠一樣?”

“別急,下半晚就有月亮了。”

“有月亮好嗎?”

“好。”

“沒月亮好嗎?”

“一樣好。”

他將意兒徐徐抱住,站起來,送她到床上。意兒忽然坐起來,悄悄說:“我弄點水來擦擦竹墊。”

她又輕手輕腳向廚房摸去。

工程師住的還是那種老式“直套間”,進門一間大房,大床也在這。中間一間小房,一個小床,給小孩的。頂裏麵才是廚房。而廁所是公用的,每層一個,在樓梯一側。

她摸了好久,也不知手上碰到什麼油泥灰塵了,畢竟略知位置,才摸到龍頭,塑料桶接些水,把竹墊來來回回擦了幾遍。

“要洗把臉嗎?”她問。

“哦,就這擦竹墊的水?”

“你真傻。跟我來。”

李甬又隨她牽引著,摸索到廚房水池邊,毛巾就在水池的一個支架上。確實已流了不少汗,進門那一嚇,恐怕就汗如雨洗了。

“幹脆,我擦擦身子。”他說。

意兒將他拉站一邊,咬他耳朵:“不許動,一切我來……”

襯衣脫下後,他自己拿著。意兒將他胸前背後揩擦一遍。然後俯下身去。

“李甬,我好喜歡你……”

他發現意兒的眼裏,閃灼一種綠色的光暈。他驚奇又詫異,女人眼裏為什麼會有這綠色光暈?記憶中,在學校一次舞會上,他也曾偶然發現,一位校報的女編輯和一位瀟灑男士跳舞時,女編輯眼裏似乎也出現這樣綠色的光暈。這就是女人動情的表現嗎?

也許如意兒所說,工程師住室真是“最安全最痛快”的處所了。

他異乎尋常的表現令意兒驚喜萬分,她覺得無論經曆也好,還是從書本或錄像所見所聞也好,沒有能和今天的李甬比擬。

他似個發明家,發明著不能申請專利的種種姿勢,數次之中沒有一次雷同。當然他更是戰士,通宵不倒的偉大戰士,而意兒卻被折騰得精疲力盡,在疼痛與興奮的交替中,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