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整頓,實際就解散了,因此丁戈的信就又寄到同學曾素芬那裏。晚飯後,她把信送來,偷偷塞給辛萍。現在父母正在看電視,她不敢在自己臥室拆開,隻好躲進衛生間,急急忙忙拆開來看。
辛萍:
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這是我們東都離別以來我心情最好的時刻。我要告訴你三大喜事。一、我已從那學校正式調到省進出口總公司的《藍潮都市》雜誌社了,而且主編江海叫我先負責編輯部的工作。江主編是個有才華又為人隨和厚道的人。這裏的同事也很好相處。這一點請你放心。第二件事。我已找總公司老板談過,還寫了一份你的簡曆,特別強調了你的外語。總經理看了很有興趣,說研究一下就通知我。我看希望很大,你來了一定會幹得很好。第三,我快要分到房子了。雖說暫時隻有一間,我看完全夠了,咱們買幾件實用的家具就行。這些天我暫時住在朋友盧小虎家。
我想你要趕緊作出決斷,能說服父母最好,說服不了就暫時不要告訴,先來了再說。隻要工作順心。能發揮自己才幹,為什麼非要呆在大城市?何況西府市這些年的建設發展很快,你已經看到了的。
做完這些事,我現在唯一盼望的就是馬上見到你。我太想你了,太愛你了。萍,每天下班時,我讓同事們先走,我一個人呆在辦公室,此時大樓靜悄悄的,我從窗口朝外看,大河就在我窗下日夜不停地東流,它就是奔向你的方向啊。我默誦著古人的詩句:“望盡千帆皆不是,夕暉脈脈水悠悠。”這是描寫戀人間別離思念的真切寫照啊。
我不知你這些日子是怎麼過的。失去了工作,又麵臨家庭的重重壓力,你如何能支撐得了!但是,我的愛,你一定要挺住,盡快過來,來了就有辦法。憑你我的能力,餓不死的。經過這麼多密難,可以說是幾生幾死,我對世間萬事已無所畏懼了。隻要生命還在,青春的活力還在,就是任何惡勢力扼殺不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將來。我們也不一定非要鐵飯碗,等我們有了一點積蓄,我們也去自闖世界。“寇能往,我亦能往”。退一萬步說,即便世事對我們不公正,我們再碰得頭破血流,隻要我們在一起,就真上黃山跳一回崖也沒什麼了不得(一笑)。
我的朋友們也在盼望你的到來。他們都幫了我的大忙,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人類真正的智慧友善和力量,你會和他們相處得很好的。
我的愛,我急著擁抱你!
吻你一千次!吻你一切……
她把信貼在胸前,閉上眼,讓淚水嘩嘩流淌。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他們終於在這個廣袤的世界找到了愛情的立錐之地,她怎麼能不萬分激動!
揩幹淚,悄悄走出衛生間。曾索芬立即放下手頭胡亂翻閱著的時裝雜誌,過來牽住她的手,悄聲問:“怎麼樣?寫些什麼?”
“我們出去說。”
“好。”小曾看到她哭過的痕跡,心又沉重了,以為丁戈又發生了什麼不幸。兩人偷偷走過客廳,下樓到了他們住宅區的姥山大街。
當辛萍把這一切告訴曾素芬時,兩個好朋友高興得緊緊擁抱著。小曾說,可以先將一些衣物轉移到她家,走時留下一封信,由她轉交辛萍的父母。“我以後會常來看望伯伯伯媽的,我會像對自己爸媽一樣照顧他們,你放心地走吧。”
於是,第三天,迫不及待的辛萍從朋友那拿到火車票,留下給爸媽的信。提一隻咖啡色皮箱,叫一輛“的士”就到了火車站。
進入候車室,小曾就回去了。看看登車時間還有一個來小時,她在公用電話亭門前徘徊猶豫,終於咬咬牙忍住沒往家裏打電話。
瞅著入站口閃爍的紅字通告,隨著擠擠攢攢的人流,辛萍登上了西去的列車。
坐在下鋪的窗口,看那建築物一個個朝後飛奔,她的心暗暗祈禱:爸爸媽媽,我不久就會回來的,你們多多保重!
暫時再見了,東都!再見了,如煙如夢的往事……
譚誌象手機嘰嘰地響,他打開一聽,是劉意兒的聲音,就起身離開客廳走進書房。
“好久沒見你了,好想你喲!”他對手機悄聲說。
“那好哇,我們出去吧。”
“到哪裏?”
“還到植物園怎麼樣。”
“這幾天我參加他們進出口公司一個會議,在西府賓館有房間,去那裏吧。”
“開會人多眼雜,還是出去吧。”
“那好吧。你還在中心停車場等我。馬上就出發。”
他打電話叫司機把車開到前門等他,就從家步行出來,好像要在大院散步的樣子。老太婆還守著電視看紀實片《西府人在紐約》,因為閨女就在紐約,說是有她的鏡頭。
他對司機說:“我自己出去溜溜,你回去吧。”
司機一臉卑賤的笑,彎腰退出駕駛座位。
駛出大院,經過燈火輝煌的西府千秋大道。在中心停車場西北角停下。不一會,就見劉意兒貓腰從一輛紅色“的士”下來,嫋嫋婷婷,朝他的“奔馳500”走來。
他推開車門,獻了個媚笑:“喲,更美麗迷人啦!快上來。”
劉意兒驕傲地一晃頭,矮身坐到他身邊的座位。
他伸過左手握住她一條柔美的手臂,頭湊過去笑道:“一去就這麼久,想死我了!”
劉意兒斜了他一眼,佯嗔道:“別盡說好聽的,我還不知道你,誰知又被西府賓館哪個小妞逮住了。”
“你瞎說!我有那個膽嗎?”
“好啦,開車吧。”
“奔馳”沿千秋大道向南,穿過三座立交橋,在市近郊馬路跑了近半小時,到了西府市植物園旁邊的林蔭大道。
譚誌象當然察覺到了,劉意兒今天有什麼事對他不滿,不像平時那樣撒歡撒嬌,一路上少言寡語,動一動她還故意很矜持的。於是他耐心以待,看她究竟有什麼花招。
停車閉燈。以前劉意兒會自己推開前門繞到後座或幹脆從前座爬過去。今天譚誌象自己出去拉開前門半扯半推才把她弄到後座。
“怎麼啦你?”他朝偎倒在他懷裏卻不聲不響的她問。
意兒從他身上坐直了,衝他說:“你和李甬幹的好事!”
譚誌象糊塗了,他和李甬做了什麼對她不應該的事嗎?“我想不起來,能和他做什麼呢?你說說清楚。”他隻好也坐正身子,拿她一個手在掌心掂來掂去。
“他們學校那個丁戈,你知道是什麼人嗎?”
噢,記起來了,竟是這件事!
“怎麼,這個人怎麼回事?”
“他以前犯過事!”
“啊,”譚誌象點了點頭,卻說:“這種事情,過去了,一般的都沒作什麼結論。小青年,受一些人唆使做了錯事。隻要認識了就算了,不追究啦。”
劉意兒“哼哼”冷笑道:“難怪呀,你們是改革開放的好領導嘛。愛護青年嘛。”
譚誌象輕聲哈哈一笑,說:“怎麼能這樣說。如果那小青年真犯有大錯,檔案上應有記載。李甬是政治處長,應該知道,難道他敢替一個有嚴重錯誤的人幫忙說情?我想不會。”
劉意兒又一聲冷笑,“他呀,是被他老婆牽著鼻子走的混蛋!”
譚誌象忽然明白了似的,歪過去拍拍她臉蛋,笑道:“這我就明白啦。我早就看出來,你對李甬蠻有感情的嘛,是不是?嗯?”
他料不到劉意兒竟說:“是啊,我們老感情了,怎麼樣?”
譚誌象一愣,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心裏不是滋味。
“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省長怎麼樣?處長更不用說了。全是壞蛋!”
譚誌象放下她的手,聳了聳肩。
劉意兒見他不說話,反過來抱住他一條胳膊,“你說是不是?嗯?你說嘛!”
他無動於衷,不冷不熱道:“你說是就是吧。你肯定的否定的,我還有什麼異議?不過,我看你們女人也好不了多少。”
劉意兒開始撒嬌地搡他:“你別疑神疑鬼好不好?女人比男人差就差在她是動的真情,愛一個人就真愛。也就你們說的,少點理智吧。對不對?”
“你對李甬也一片真情囉?否則怎麼那樣恨他老婆?”
聽他這麼說,劉意兒語塞了。一、她不能在他跟前說真話,說真愛李甬。但又不願當著他把李甬罵得狗屁不值。二、她對這兩個男人都真心喜歡,不願他們離開自己,但又不能讓他們為自己決鬥。三、是更深的隱私,隱痛,她的把柄被肖輝拿著,肖輝竟然忍受下來。憑良心她也不能太汙辱那女的,自己奪人之愛,還要人家怎麼樣?
這麼一想,她就轉移話題,不願再在這事上磨蹭。
“這些不說了。我對你好不好,你自己應該明白,隻是,你們為丁戈辦調動,確實幹丁件傻事。”
譚誌象此時此刻有些意冷心灰了,原來她那麼急急乎乎地約自己出來,為的這個小青年啊。
“意兒,我倒真有些搞不懂,那姓丁的青年人,究竟對你怎麼了?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說說看。如果他真那麼壞,調進去了,還可以再退出來嘛。不過……”
劉意兒打斷道:“你原來不知道。他本來就是被政治大學辭退的,檔案關係都退回原來單位去了,一個山區的師專。”
譚誌象此時倒認真地聽,一邊習慣性點頭,“那,為什麼呢?”
“反正他表現不好唄!”
“經濟問題?不可能。亂搞女人?”
劉意兒搖頭。
譚誌象仿佛看到,黑暗中,她的眼光那麼奇怪,那麼淒淒迷迷的,好像有什麼錐心泣血的隱恨。
“意兒,”他一把從身後摟住她。“究竟是什麼,讓你那麼恨他,能告訴我嗎?”
意兒神不守舍。任他摟抱著,目光呆呆地,隻搖頭。
“不能告訴我?”
“不能。”她忽然囈語般說。
“為什麼?”
“你別逼我。”
“要逼你。”他把她使勁摟在胸前,嘴在她臉上耳邊胡亂吻咬著,“我要你說。”
劉意兒緊閉雙眼,張張嘴,仍然夢囈一般,“誌象,我不能說的。在這事前麵,你,還隻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你何必再問。”
譚誌象心中這一驚真非同小可。雖然,一個副省長也算不得什麼曆史上的大人物,但在這塊地盤上,在他接觸的人當中,他可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話!
他深深震撼於劉意兒聲音之後那個聲音,那個令他難以置信,但不能不信的力量,從心底裏沉默了。
車內啞靜無聲。他們靈魂已遊離車外,聽那秋風趕走落葉,聽香樟樹梢沙沙輕響。林蔭道路燈疏遠而又暗淡。黑夜,夢寐般的深秋之夜在四周悄然運行,深不可測的自然界啊。
“我們回去吧。”他心色黯然,輕聲說。
意兒貓兒般輕輕扭動在他雙膝上,不語。
他重說一遍。
“不。”她的聲音從他胸前悄悄透出。那聲音,接著是嘴,在他襯衣前襟柔柔擦過。又柔柔地擦過。
當他驅車回來時,他感到襯衣前後都涼涼粘粘地貼在身體上。頭開始暈眩,手還在微微抖索,而意兒仍甜甜地枕躺在他一邊的膝上。他隻好夢遊似地,把車開得如同爬行。
回到莽楓山塑像前時,意兒就下了。
“譚,那事你還得看著辦。”她說,聲音幽幽緲緲。
李甬下班回到招待所時,驚奇地發現老母親坐在前廳沙發上,還有一個小女孩陪著。
“媽,您來啦!”
他跑過去半跪在母親身邊,緊緊拉住母親那雙皺紋粗糙的手。白發滿鬢的母親笑了,那口腔隻有兩三顆門牙。“媽媽——”他淚水快要流到臉上了。
“您身體還好?”
老太太滿臉漾開慈祥開懷的笑,說:“我還好,還蠻好的。這個是你侄女。”她指指靦腆地坐在一邊的姑娘。
“啊,你好。叫什麼名字?”
“李雁。”
“啊好好好,快進屋,快進屋。”
他挽起母親。李雁提起一隻舊纖維袋,上樓。
“您來怎麼不寫個信先告訴我?讓我來接嘛。您坐汽車還暈車嗎?”
老太太顫顫地說:“還好,有一點。有雁子照顧,不怕。你自己好不好?肖輝還在這裏嗎?”
李甬想起來了,肖輝住院時,家鄉有人來看望過,那是他們家鄉在西府搞建築的小包工頭。
“哎呀,您還老遠跑來看她呀!她沒什麼,傷好得快,已經回去了。”
母親歪起頭瞅著兒子:“為啥不叫她還住一晌?我還隻看見過一回呢。”
兒子道:“本來她要去看您的。因為受過傷,單位工作又忙,就來不及去,來回要好幾天呢。”
“把他調到你這裏來呀!”
李甬一邊應著,一邊開了房門。
老太太在門口停住腳,手扶著門框,說:“你住的地方好講究啊。”
“媽,這是招待所。要等新宿舍建好了我才有正式住房。到時就把您接來長住。”
李甬連忙衝茶,又拿麵盆放些水給她們洗臉。
“甬兒,你這地上還墊毯子呀,那你睡也睡得。”
李甬笑道:“和您開玩笑呢。我叫他們還開個房子。您就別操心啦。”
他一邊倒了水,一邊摁電話:“餐廳嗎?我是李甬呀。請你們做幾樣好些的菜。等等,”他朝母親問:“您想吃點什麼菜?還有雁子喜歡什麼?”
雁子羞怯地低著頭。
母親說:“什麼菜囉,隻要燉爛些就蠻好。”
李甬對電話說:“我母親來了。那就冬瓜燉排骨吧。嗯,麻婆豆腐?好的好的,你們看著辦。那樣,等會麻煩你們送上來囉?好的好的。謝謝。”
這才把寫字台邊的圈椅挪到媽媽身邊,坐下。
“我這回,一是來看媳婦的;二是來找你的兄弟。”
“那怎麼找?從小沒聯係了,誰曉得……”
母親喝口茶,拿起李甬的手撫摸著,聲音沉沉地說:“甬兒,我這趟,去了白策縣呢。”
李甬驚道:“您這麼大年紀了,還走那遠?您真是……”
母親說:“甬兒,我反正是快要回去的人啦,趁還走得動,能找到就找,找不到,也是命。可惜,你親生父親死去兩年了。”
老人眼神黯了下去,幹癟嘴唇也微微顫抖。
李甬緊緊捧住母親的手,心情異常沉重。他替母親揩去一滴眼眶下的濁淚,安慰道:“媽,隻要您身體好,就在這裏度過晚年。我會好好侍候您的。過去的事就把它忘了吧。”
母親眼裏又滾出淚珠,聲音嘶啞地說:“白策我還是去得好。聽說你姑媽的兒子就在西府呢,不過年紀也不細啦,不曉得還在不在。”
“他多少歲呢?”
“隻怕也五六十啦。”
“叫什麼名字?”
“你姑父姓周,他叫三伢子,好像叫麼子‘三位’?我搞不清。他呀,從小就同三伢子出來,讀書讀到遠地方去噠。要找到三伢子表哥,就曉得他的下落。”
李甬不再出聲。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啊,一代人又一代人,代代都逃不脫,真像母親說的,這就是命運?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
“李處長,飯菜來啦——”
(責任編輯李正武)
“……好的。”
王蔭林走後,他找出辛萍另一封信。
我最最心愛的哥:
我吻你,擁抱你!
火車啟動,我的眼淚隨著車輪的轉動流了很長一段時間。此時,我完全理解你離東都後在火車上的情景。我絕望了,腦子裏時時刻刻有這樣的預感;這是最後的一別,從此永遠見不著你了。每過一站,我全身大大小小的神經開始緊張,似乎我們之間愛情的紐帶隨著路程的增加而繃緊,而我又時刻擔心你會鬆手,讓我栽個永遠爬不起來的跟頭。我的愛哥,你會嗎?
到東都車站四點二十分,進家六點左右。家裏人吃了一驚,他們以為我還要過兩天才回,沒想到這麼早。聽了這番話,我後悔極了,為什麼不在西府市和我心愛的人多待幾天?媽媽明顯地瘦了,今天才得知,家裏人為了我,他們這些日子過得不怎麼好。
到東都連今天已是三天了,星期一早晨,因為眼圈太腫,沒有去公司。星期二(今天),想你想得厲害,生怕在公司裏流淚,還是沒去。上午,去小曾家(星期二休息),我一進門,她就拿出我去西府前你來的最後一封信(你從樹州發的),看完後方想起,你送我的那天曾問我那首詩,因為我沒有看過,所以沒有印象,難怪當時沒有回答出。我最怕這種窘態。這種窘態在你麵前發生過多次,就在你問我:你某某書看過嗎?你某某人了解嗎?這事發生過。當時,我狼狽得很,臉唰地一下紅了,話也支支吾吾講不清楚。你不會取笑我吧!
小曾再三地道歉,怪她自已當天沒有送來,並要我跟你說一聲。下午,還是決定去公司。到公司後……我不想提那些。出門後,想到也許你會來信,抱有一線希望來到收發室(因為你曾說過今後會少寫信)。瞧,那不是我的信?以後的情形可想而知,就像上次你離東都後我接到你第一封信時的情景一樣,隻是哭得更凶了……我發現,自己對你的愛更深更深了……
西府已經去過,想了想,想看的都已如願。這更增強了我對你的愛慕、崇敬。當然,也聽到有人講你的壞話,但它沒有動搖我對你的愛,反而起了提高、增加、快速的催化作用。
呆在西府的整個日子裏,唯獨使我難忘的,就是和你生活在一起的幾天,這神聖、偉大的幾天中的一切,將永遠存入我心底,必將使我時時刻刻重溫它。
過去我從來不要別人安慰我:如今,我變得急切地需要安慰,可憐的是得不到安慰。我就像是一個乞丐,一個流著淚、乞求別人擦淚的乞丐。
……我受不了了,思念之情更厲害:白天,我麵對著你的照片不斷地痛哭;晚上,一合眼,你的形象立即跳入我的腦海。痛苦啊,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人。
寫到這裏,我真控製小住自己,真想放聲大哭一場。這簡直是一封把淚染成藍色書寫的信……
對不起,哥,我得放筆了。在擱筆之前,讓我再一次緊緊地擁抱你,重重地重重地吻你!
保重!注意你的身體,你的事業!
我熱愛你!
思念你的萍
(你二十七日上午九時二十五分發自西府市車站的信,於一日上午九時到收發室)
8月2日4時59分
他把兩封信壓在臉上,淚水就從濡濕的紙隙間源源滾下來。
為什麼這一切的不幸,一切的難堪,一切的災禍就隻衝自己一人而來?接踵而來,一波二波三波滾滾而來!要淹沒他,吞噬他,把他嚼成粉末!
辛萍!辛萍!辛萍……
沉沉黑夜鋪天蓋地而來。
丁戈做了一個夢。
在一間不知名的臥室裏,他在等待他的新娘。
新娘是誰,仿佛是辛萍,仿佛又不是。
新娘在衛生間洗澡。
丁戈不知從哪裏弄來許多許多的金桔,他把它們堆在地上,從床下到窗前到門口,全是金燦燦的金桔。
然後,他把許多許多的紅燭,一支一支遍插金桔堆中。頓時,滿屋子金光閃閃,紅光閃閃,香氣氤氳,愛意氤氳。
他滑稽地歪著頭(像《列寧在十月》裏列寧歪頭靜聽借電爐子的人敲門聲那樣),喜悅而急迫地等待新娘的出現。
不久,臥室通向衛生間的門開了。
新娘出來了,她穿著淺紅色美麗的浴袍。
她抬腳邁進臥室,踩著了遍地的金桔,身子一仰,跌倒了。
遍地金桔跟著震動、滾動起來,把遍地的紅燭全撞倒了。
頓時,燦燦金光和燦燦紅光全都撲滅了,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中,丁戈大叫:“黑洞!”
硬座車廂像一個巨大的活人罐頭,擁擠而又渾沌。不要說已經入夜,即便白天也沒有列車員送來水喝。丁戈是急匆匆趕上車的,既沒能從家裏帶一可樂瓶茶水,也沒花幾元錢去買瓶礦泉水。
好在他是有座位的,而且是靠窗那個。
對麵兩位自上火車起就一直在啃自備的鹵雞爪子,一麵就著瓶子傳遞喝西府酒廠出品的高度白酒。丁戈聽說話,猜度他們是糖酒批發公司的,一位經理,一位經理的上級。
雖說他們吃個不停,但吃相倒不難看。每次撕完一隻雞爪,總用白餐巾紙揩揩手,然後再舉酒瓶。經理四十多歲,長相白淨,眉目清秀,頗像戲劇演員出身。經理的上級年歲稍長,麵色黑些,略顯發福,言談舉止一看便知是從事行政工作多年的幹部。
與丁戈同座的是位老年農民,穿一件深綠色長衣(因為坐著時衣服包住了屁股和大腿),幾乎一直俯在自己膝蓋上,頭枕兩條小臂很少抬臉,丁戈隻能看到他後腦勺又長又亂的頭發。
為了避免和經理們交談,或因對方好客將請他撕雞爪、喝酒,丁戈隻在開車時對他們留意了一會,之後便裝著疲乏欲睡,將頭仰靠在座椅與車廂壁相交的那個直角裏,微閉雙眼,保持沉默。
他為自己的旅行感到滑稽而辛酸。學校方麵已無所謂了。他隻向《藍潮都市》雜誌社請了幾天假。
一想到可以見到她,和她呆上幾十個小時,他就遍身激動。
千裏幽會。法國佬巴爾紮克也千裏幽會,而且穿越幾個國家,不顧已經高築的債台,臨行前還得訂做一枝法蘭西貴族最時髦的手杖。
丁戈製造不出曆史書記員那些值錢的文字,當然沒資格打造手杖,他甚至連一件襯衣都沒帶。唯一可以媲美的是千裏奔襲與情人幽會這種玩命精神。
黑夜過去之後,經理們終於與丁戈攀談起來,在回答:“你在哪個單位?”這些平常而又誠實的問題時,丁戈前言不搭後語。他根本沒有考慮為自已準備一套迷彩服,但他又害怕暴露。幸好經理們不在意,他們覺得這是個走出大學校門不久的年輕人,也許因為窮,又愛麵子。
但是自坐這趟車後,丁戈學會了啃雞爪子,他原以為這東西既沒肉可吃,又不幹淨——它們總在那些髒兮兮的地方徜徉來徜徉去還把髒東西嘩嘩向後扒翻,當他難卻盛情也接過一隻後,才知道這麼多人喜歡它原來不是全無道理。
離開不到一年,並且誕生了驚天動地愛情故事的東都市又將展現在丁戈眼前。
出了人頭攢動的車站,他匆匆乘上開往徐家浜的公共汽車。
在徐家浜圖書館小小張貼櫥前,他一眼瞅到了正在看報的辛萍的背影。
那一霎那,丁戈失去了對自己的感知能力,是否心跳?是否臉熱?全然不知。他按捺著興奮,不急不慢,輕輕閃過行人,悄然站到她身後。
鼻尖前麵就是那熟悉的秀發,和從前一樣,沒有飾物,未加熨燙,既沒梳成辮子,也沒噴灑香水,就這麼自然地鬆垂著,發稍略向脖頸彎成小小弧線,它們柔柔款款地,如同潔淨的絲絨窗簾。
然而在紅色半高領襯衫的領際與發梢間,卻有一圈羊脂般發亮的光帶,淨潔燦爛,豐盈柔美,甚至連一些汗毛也沒有。
他多麼愛她!差點就要輕吻上去。
他幾乎是屏息斂氣,專注忘情地凝視這圈差不多半透明的脖頸,忽然想起了文學大師郭沫若先生一個著名的比喻。他將美麗的女孩兒的肩頭比作剛剛剝殼的熟雞蛋。真是太傳神了。
終於忍不住,向她耳畔一聲輕呼:“辛萍!”
本來一動不動的雙肩突然掠過一震,秀發輕柔而敏捷地一晃。她轉過臉來。
一陣紅潮立時湧遍她的臉、耳、直到脖頸。
他們近在咫尺,麵麵相向。
她雙唇微微一動,卻沒將那驚呼迸發出來。
但他看到了,那黝黑的瞳人已經濡濕,晶亮的光彩向他一閃,立即又溜藏下去,將如潮的愛意躲開。上齒輕微扣住下唇,嘴角的羞赧令人心碎。
她沒摟抱他(他也沒這樣做),也沒有默默偎向他溫暖的懷抱,他們甚至連手都沒有拉一拉——她的左手習慣地按著上學背來背去的草綠色帆布書包帶,右手靜靜地垂著(也許她像夢境中一樣,使出千斤力氣要將手舉起然而怎麼也舉不起來)。
“好嗎?”他們如此氣息相聞地各自站立,丁戈送去一聲輕柔問候。
她幾乎一激靈地點了點頭,迅疾瞅他一眼,立即淚水盈盈(她一定堅強地克製著,否則定要號啕一聲大哭起來)。
丁戈覺得鼻尖一酸,眼裏立即注滿熱熱的液體。
他咬住就要瑟瑟敲響的牙關,緩緩轉過身來,向前走去(他感到地麵軟綿綿的,腳難以把握輕重)。
她無聲地跟在他身後(像一個溫柔的軟綿綿的鬆鼠尾巴)。
在衡河電影院,他坐在她身邊。
丁戈離開東都市後,她給寫信說,她常常獨自一人看電影,卻總會買兩張票,總會讓她左邊的位置空著。她說,我把手放在這張空座位上,就像放在你的身上,我就感覺到了你。她說,戈,我請你在看電影時,也買兩個座位,就好像我坐在你的身旁,親愛的,你答應我嗎?
當然,丁戈不止一次這樣做過。因為他一直隨身帶著她的照片(一張她佇立海邊,穿一身白色連衣裙的黑白照片——她後來才陸續給他寄一些彩照。當然還有一張意義神聖的合影,他不能帶在身迎),他可以在開演前或銀幕光線很亮時拿出來瞧瞧,能更真切地感受她的存在。
他們輕輕依偎著,放的是什麼電影,丁戈一無所知,他現在滿腦子想的是:如果擁有一個房間……如果擁有一個房間……
在東都,他既沒錢更沒膽量去旅店賓館酒家開一間房,他無法向社會學習,跟不上時代的節拍。他一位兒時稱作“二伢子”的朋友,現在做的大買賣,炒股百戰百勝,不知腰纏多少萬貫。春節回到西府,打麻將放一炮一百美金。在賓館包一套間,把一位長相像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的小情人關那兒,到夜總會兩人同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夫妻雙雙把家還”。丁戈和他的情人——其實是唯一的戀人——辛萍,隻能花一元錢門票去逛公園,花幾元錢看場電影。
因為他們有格萊克花園的災難,從此丁戈無法擺脫心靈陰影。他覺得,東都的公園裏,每寸空間就有一雙鷹隼的眼睛,而西府的公園、江濱卻空空蕩蕩,“萬裏無雲萬裏天”,不知那裏情人們都哪裏去了。
現在,辛萍的臉就貼在他肩上,柔若無骨的腰就在他臂中,她的氣息、她的體溫、她的嚶嚶啜泣與如怨如訴的情話就在他耳畔,他當然渴望得到她,隨著時間分分秒秒的推進,那種願望更加強烈。
是的,隻要和辛萍在一起,他就會有這種熱烈的欲望,可是,辛萍畢竟比他小,因此常對他那種熱切的表現感到不解,甚至厭惡。從前在一起玩,本來好好的,隻是因為她覺察到他這種欲念。兩人便鬥氣,在大馬路上分道揚鑣,有時要到幾天後收到對方的約會信,才重歸於好。
當然現在不一佯,他們已進入了新的情感階段,隻是環境使他們不能實現願望。
但是,沒有實現希望實現、應該實現的,就不是美境嗎?
他記得中國一位大詩人(為中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魂牽夢繞的大詩人)曾經給美作過如此界定:“美就是完整,尤如一個渾圓的蘋果。”一個沒有蟲斑、沒有蛇痕、沒有藥跡,連柄眼花蒂都沒有的“渾圓”之物!這麼一個“完整”的美啊,丁戈當然沒有,也輕蔑這種擁有。
電影沒有看完。他們還看什麼電影?隻想先休息一會,把情況談一談。坐進去後,誰都不願先說。說什麼呢?左右前後又全是人。他們現在變成了怕人的生物,像隻習慣躲在黑洞裏的鼴鼠,生怕有人窺去了心靈的秘密,那種小人物蒙受災難的秘密。
出來時,天下起了小雨。沒有雨具,也顧不上會不會淋濕。他們心中的淚水比漫天的霧雨還多!
辛萍複述著公司的情況。誰知道,平時看去挺能幹正派的總經理,原來也是個財迷心竅的家夥。向銀行行賄(那些人也沒好下場),自己拿了巨額貸款天南海北玩夠了,各色女人玩夠了,還耍盡花招把錢裝進自己腰包。把一家人戶口轉到深圳,買了蛇口的高級別墅,在東都還有兩套豪華住房。兒子到美國上自費大學,女兒女婿雙雙飛往新西蘭。全公司幾百人被他坑埋了,活一口氣的希望也沒有了。
本來,如果公司興旺,辛萍在外立住了腳,再向父母提出與丁戈的婚姻,父母再反對,也不怎麼可怕了。有自己的歸宿,能買到房子,不住家裏去,他們也沒法。
後來,朋友小曾建議說,幹脆利用公司垮台的機會,向父母提出到西府去工作,城市小點有什麼關係?隻要單位好,能掙錢結婚,有個幸福的小家庭,不比在東都待業做臨時工強多了?
誰知父母堅決反對,說,沒有工作,你和我們一起過!我們有口飯吃,餓不死你!而且立馬行動,找三姨四叔為辛萍介紹對象!
辛萍被他們逼急了,幹脆裝聾作啞,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事也不幹,什麼人也不見,成天躺床,昏天黑地地流淚。一個活生生水淋淋的姑娘,眼見著就憔悴了,圓臉拉長了,眼泡腫腫的。
這時丁戈摟著她,明顯地感到她單薄多了。
在辛萍如此痛苦的時刻,丁戈怎能開口說自己那本經?除了學校,還有那歹徒要挾的事,是決不敢說給她聽的了。有生以來,他覺得必須頭一回向她隱瞞自己的罪過!
他們相擁著,踅進了路邊的一處公園。
天還下著無窮無盡的毛毛雨,充斥在灰慘慘的天地之間。初秋的涼風在公園瑟索的樹枝上旋轉,濕漉漉的或青或黃的梧桐葉一片又一片沉甸甸地墜下,一著地麵便被泥水膠著,既不能飛揚也無法飄流。它們就像大自然的情書,心寒意冷又天寒地凍時節,上帝就一邊垂淚,一邊拋撒他的情書。
他們緊挨著坐在公園長廊的木椅上,像秋風秋雨中一對被搗了巢的苦鳥。
長廊覆蓋著窄窄的綠色纖維瓦,但也七零八落,早違初衷,僅有的幾片也被木架高高撐起,四麵八方均無遮攔,僅是風雨中毫無意義的擺設。漆色褪盡的橫木條雙人椅斷肢缺腿,吱嘎作響。
幾乎看不到還有別的遊人。往日攜親挽友的本地遊客早已絕跡,背包挎袋行色匆匆的外地遊子也不會選擇如此良辰光顧這繁華都市的蕭瑟一角。
丁戈、辛萍是天地間的幽幽孓遺。
丁戈不遠千裏來這裏與戀人幽會,自然希望獲得的是歡樂。因為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哪怕那隻是泡影。人也總是不相信自己不願相信的事,哪怕是貨真價實的火海刀叢。在火車上那一夜,未與經理們交談前,他表現得冷漠不通人情,同胞們從他身邊拿拿取取,他不閃不讓,毫不通融。不吃不拉,所以座位一刻不離屁股,讓人覺得這椅隻做了其他椅子的二分之一長。兩肘占去茶幾的三分之一,別人也就當它隻有三分之二大。
當人們紛紛瞌睡時,他思維卻異常活躍,對著被黑夜映襯的窗玻璃,一個人表演臉譜:自若、自怨、自嘲、自信、自樂、自釋,就像一台遊戲機,一個人串演操縱者、程序帶、熒光屏的三重角色。
在萬象中表現的自我,才是最有意義的自我。
但他萬沒想到會在淒風冷雨中表現一個如此不堪的自我。
本來,他在信裏請她“設法(一定要)找一個合適的住所。相信你、你的好友們會不太困難地解決這一難題”。
結果,她那麼無奈、那麼內疚、那麼哀戚戚地告訴他:“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他們無法在飄搖風雨中度過這一夜。
這種壓抑與其說來自客觀世界,不如說來自眼前有希望卻無法實現的絕望心靈。
丁戈心靈世界如果僅僅聳立著柏拉圖,他可以到此為止。柏拉圖是兩根篾片撐起來的杏黃紙牌位。他看到外祖母支撐過這種牌位,上麵寫著“顯妣餘老孺人之靈位”,前麵有塊方方正正的豬肉,還有一杯水酒。那是傳統中國人七月十五的靈魂祭祀。
真印證了“現實是嚴峻的”這樣的套話俗語。
他在她身邊重溫她信裏的溫情。他說,每次讀她的信,他就“全身發抖”,“心弦被奔馳的列車拉得緊緊的”,“而且喉幹舌燥,氣喘噓噓”。
辛萍感動地把他的手緊捏在自己掌心,可他的手熱乎乎的,她的手卻涼得嚇人。瞅她低垂著頭,眼角不時淌下行行淚水,真正深深體驗出“悲從中來”的全部況味。
他抽出一隻手把她埋在自己胸前的秀發輕輕理順。因為沾著了飛飄的雨的粉末,頭發變得更柔更軟,在他五指間款款纏綿,那滑潤的感覺傳到他心裏使他心頭有綿綿悠長的歎息。
她耳朵單薄而娟秀,耳垂頎長如一顆瑪瑙。皮膚白皙得可以清楚看見耳窩耳垂處的如金絲絨般的毛細血管。然而此時呈現在他眼底的一側臉頰卻很蒼白,而且冰涼冰涼,從前那胭脂般淡淡的紅暈已無蹤影。
她這樣臉色蒼白的時刻他以前還見過一次。
那是一個初春的夜裏,在東都市政公園的棕櫚林裏。他讓辛萍背靠層層剝葉顯出駭人的雕刻般黑圈的棕櫚樹(一副受苦受刑的模樣)站好,他單腳半跪,瞄對鏡頭。夜色本已深沉,棕櫚林中更是絲光不見。
啪,電子燈一閃。
他驚心動魄地發現,她的臉慘自得怕人!像一片路燈下寒光閃亮的鐵片。五官仿佛已不存在,往日水晶般墨亮墨亮的瞳人也全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