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性崇拜至上者來說,崇高可以讓人獻身,獻出性命。這一對崇拜者正狂熱到了希望獻出性命的時刻。
工程師家那些卷筒衛生紙被他們拋了滿地,就像在黑暗中開放的罪孽之花。
“我好口渴。”意兒在他耳邊說。
“忍耐吧,哪兒找茶水。”
他們靜靜地躺著,享受那份“黎明前的黑暗”。
李甬已彌漫起睡意來了,剛才還在動作,瞬間似乎就響起鼾聲。
“喂,你瞌睡了?別著涼。”她推推李甬,摸索到他的襯衣給他蓋上。
“我醒著呢。”李甬又不響鼾聲了。
“聽說丁戈已經走了?”
“快走了。”
“我們同事說他在辦公樓就像在汽車上勇鬥歹徒。你們那兒真一群窩囊廢啊。”
“嗯,嗯。”
意兒把腿壓到他身上,“我不許你睡嘛。”
“嗯?”
“我好感激你。”
他連“嗯”也沒有了,這回響起了喚不醒的鼾聲。意兒手臂挽著他,一會兒也沉入夢鄉。
李甬這“草綠伢兒”在一群比他更茫然渾沌的“草綠伢兒”中算較為清醒的一個,所以在入伍前的照片上題寫“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來勉勵自己,鞭策自己,以便在戍邊疆場“一刀一槍搏了個功名來”。
其實,他的千裏之行哪是始於足下?倒可以說,那千裏之行,是始於手下的。
誰的手?
暖烘烘大房間裏穿白大褂、白帽兒戴齊眉的女醫生的手!
明明有那麼多男醫生,為什麼就偏偏輪給他一位女醫生?
光溜溜的。還沒穿上新兵服裝的“草綠伢兒”,像一堆扒光了粗黑樹皮的楊柳枝,立時顯得白生生、光溜溜、滑潤潤、亮閃閃。
這樣子隻兒時在媽媽壓迫他洗澡的熱水盆裏,隻在一夥玩童撲過小水溝向對岸園子裏的黃瓜地紅薯地“行竊”時,才會有。
自從隨媽媽到另一片土地落腳並成為學生以後,他決不再讓媽媽洗澡了,哪怕背心的汗、耳後的泥原封不動從澡盆出來,他都覺得自己洗澡自在舒服。
居然,在那漸見豐滿的平台上長出些零星草絲兒來,卻要在一個比媽媽年輕臉又白還好看的陌生女醫生麵前,把一切抖露出來。
多麼可怕,那女醫生像他們捏泥巴人一樣來捏弄他可憐的小雞雞!她居然還若無其事地說句英語:“Verygood!”
就是她這句“很好”,把他從野地裏的“草綠伢兒”群中揀出來,關進另一群真刀真槍的“草綠伢兒”裏去。
那時,甚至進入軍營的相當長時間,白大褂女醫生那雙手還時不時令人毛骨悚然地出現在他夢境裏,出現在他單獨一人的沉思中。
這是一個象征?
一個上帝的指令?
一個與生俱來的謎?
李甬轉業到地方,向劉意兒自嘲說,他的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應改編為“千裏之行,繞於足下”,因為他走了一個圓圈。
誰知,他人生之圈兩端,都在同樣穿白大褂麵孔白淨好看的女醫生之手的拿捏之中。
在黑暗中,在水龍頭邊,劉意兒的手比怪圈之始時女醫生的手神靈不知千百倍!
輕輕地前進,輕輕地後退。
沉重地前進,沉重地後退。
喛烘烘大房間裏他像剛剛誕生的小老鼠。
涼颼颼的水龍頭下他卻像長嘯山林的虎。
虎的沉雄撲縱幾乎把黑夜嚇倒,把曙色引上清露的粉黛色山頭。
短短的睡眠,卻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他夢見了“露靂場”。
他發現自己在一片茫茫無際杳無人煙的沙漠上亡命奔逃。腳下無比沉重,無比艱難。赤裸裸的雙足,陷入沒踝的深沙裏,拚命拔出來,卻隻能邁出一小點距離,再踏下去,仿佛沒有前進,反而後退,赤裸的腳板往下沉。這哪像奔跑?是在爬,是在滾,是在一把沙一把汗地掙紮。
僅僅隻是如此,倒也罷了。
不。就在他頭頂,四周,卻有成千上萬雨點般的駭人的雷電霹靂向他猛烈攻擊。它們瘋狂地炸響,震耳欲聾。白慘慘的光,燎耀得眼都睜不開。
整個天字,整個空間,大漠上,沙灘上,江麵上,山野田疇和叢林間,霹靂們密密麻麻,像無數條火蛇組成的汪洋,像無數條白森森凶狠狠的長長電鞭組成的汪洋,在萬炮齊鳴中,瘋狂地將他追逐,驅趕。
他亡命逃奔,卻被深深的廣袤的沙灘困擾,無法快跑,更無處躲藏。他憤怒,恐懼,沮喪,但他不能放棄奔逃,不敢放棄奔逃。他命令自己:不能束手就擒,不能坐以待斃,不能任其宰割!不能!
於是,他奔向A樹.希望暫避一時,希望瞬間庇護。可是,還沒等他喘過氣來,無數淒厲銳叫白光慘慘的電鞭又追上他了,在頭頂,在四周,叭叭炸響,狂暴地襲向他身體頭顱。
於是,他又拔腿狂奔,逃向B樹。可是,又沒待他站穩腳跟,還沒吸上一口氣,凶狠的電鞭群又撲上來,又抽擊他頭顱,身體,令他羞辱,令他劇痛,忍無可忍,隻好又向C樹逃亡,撲向救星般撲向那棵漠然穆然的生物。
但是,霹靂的汪洋更狂暴了,完全沸騰起來了,熱浪衝天,狂濤撼地,如同火山們一齊噴發,億萬噸體積、千萬度高溫,岩漿滾滾奔泄而來。
他緊緊抱住疼痛欲裂的頭顱,氣息奄奄地悲吟:誰來救我!
……
惡夢終於消逝。
李甬一動不動,隻覺頭疼,頭暈,雙眼沉重難睜,渾身疲軟無力,神思恍惚,心跳氣弱,難以挪動一下身軀。
意兒睡得正香,頭歪在涼墊上,麵孔朝他,左手左腳在他身邊搭溜著,勻暢的呼吸使她胸脯微微起伏。
李甬朝隔著淡黃色薄薄窗簾的窗口一看,才知天已大亮。
他抬臂看表,七點隻差十幾分了。
他一驚,不能再耽擱。他可不像劉意兒,向醫務所說聲:“明天我有事,休一天公休吧。”就可以消消停停隨便到哪玩一天。他今天上午還要參加人事幹部會議,雖然不是“主演”,但決不能缺席,他可從來沒有工作時間請假辦私事的習慣。
他很費力地支起身體,揉了揉眼睛。眼眥粘粘地有什麼結在睫毛上了。他悄悄溜下床,穿上衣褲,到後麵廚房洗臉。牙就不刷了,管他呢,誰還帶著旅行包來幽會?
嘩嘩流水聲一點沒把意兒驚醒。
她豐腴的身體清清晰晰地呈現在李甬眼前。一件花格襯衣滑在下側的乳房上,被一顆紫葡萄似的頎長乳頭掛住了。另一乳房傾斜著半壓在她左臂下。
當他埋頭它們之中時,他對意兒說:“讓我死在這兩座美麗的墳墓裏,再無遺憾了。”
幽暗之中,意兒得意地說:“別的女人生過孩子,腹部就布滿妊娠紋,有的在大腿、腰部也有,但我一絲細紋也沒有。”
她當時拿他的手去探摸。李甬隻覺滑膩無比,柔潤甘美,但究竟真的有沒有,他沒這個經驗,手的感覺也缺少專業性,大概真沒有吧。他記得聽一些男人聊天,他們把老婆的妊娠紋叫做“花肚皮”,“豹肚皮”。據自己回憶,肖輝好像沒有,因為肖輝沒有過“妊娠”,然而,他們夫妻在一起的不多日子裏,他不願用什麼工具,肖輝也不要求。
而意兒呢,她說她特容易懷孕,即使在“安全期”,也要丈夫用工具,她不願吃藥。但昨晚她既沒說是否安全期,也不說要他采取什麼措施。李甬反正裝糊塗,你不要求更好。他想,你是醫生,難道還少了法兒?也許吃了什麼“探親藥”吧。
意兒在興頭上,告訴他一個故事,說她一位女朋友,一次她丈夫很晚才回,她還沒睡著,不吭聲,看見丈夫窸窸窣窣脫了衣服,卻去開電視。開始她想,他還要看電視?誰知,他丈夫借助電視的幽幽光亮,正叭兒叭兒地吹避孕套呢。
說得他也笑了。誰知是“朋友”還是她自己的“故事”?
他推了推意兒,她呢喃一聲,攤開手腳,卻沒醒。這時,李甬看到意兒豐滿但一點沒發福的平整光滑的腹部,卻真是一絲兒細紋都沒有。從腹到大腿,線條柔暢優美,全無一點突兀礙眼。最令李甬心疼歎愛的,那雙腿間的誘人的豐隆,真是上帝的傑作。
他不忍心離去。
怎麼能忍心從這美人身邊悄然溜走?
“意兒,意兒!”
他輕輕拍打她的臉。還不醒,“嗯”一聲又翻身沉睡。
他掐住她鼻尖,不放鬆。
“噢,”意兒驚醒了,“怎麼,你要走?”
“我今天有重要會議,都快遲到了。”
意兒盤腿坐起,“噢,我太困了,真想還睡一天呢。”
“你睡吧,反正你請假了,我先走。”
意兒一絲不掛地挨到床沿,“來,讓我抱抱。”
她的臉在他胸前輕輕摩挲。
“今晚還來,好嗎?”她抬起頭。
李甬猶豫著還沒回答,意兒輕聲驚喚道:“哎,你視網膜充血!眼睛好紅的。”
李雨早覺得眼裏朦朦糊糊,用手背揩,總揩不去。
“沒問題。這樣吧,如果沒有十分重要的事,我一定來。”
意兒拖鞋也未趿,赤裸著身子下床,緊緊擁住他,“你給了我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知道嗎?”
他撫摸著意兒光溜溜的背脊,用雙手向她回答。
她抬起頭,“我指的不僅在床上,你懂?”
他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我該走了。”他說,“已經七點了。”
“好吧,”意兒還情意綿綿,臉挨他臉磨蹭著,“你就騎我的自行車,這裏很偏僻。騎到‘四立’(西府第四立交橋)下麵,就放在朝南的階梯下,鎖好就行。我是剛買的新車,別丟了。”
“好的。”他掙脫他,從她掛在衣架的裙子小兜裏摸出鑰匙,又來吻吻她的臉,吻吻酥胸,轉身就去開門。
意兒連忙朝門後一閃,“當心,別撞見熟人!”
一路小跑下樓,他管不著有不有熟人。這鬼地方誰認得我?到樓下車棚找著她的車,飛身就奔。
肖輝從軍區通信總站調到通信設備廠,一個既有軍人也有老百姓的單位。工廠現在也講市場經濟,一種傳說是完全轉為地方,一種說法是和西方國家軍工部門搞中外合資。反正是人心漸見動蕩。仍想穿軍裝的想到部隊去,打算幹脆脫老虎皮的也在找關係調當地效益好、名聲大的單位。
肖輝因為和李甬的關係似聯未聯,似斷未斷,所以也沒打定主意。
廠裏副總工程師帶幾個人上北京大學搞科研合作項目,點了肖輝的將。於是肖輝趁進京之便,中途在西府下了火車。
李甬轉業到西府政治大學,她這是第二次來,因為行色匆匆,事先也沒來得及聯係。出了站,提了簡單行李袋,叫一部“的士”,就直奔學校而來。
到學校小招待所李甬房前,一敲門,沒人。她看已是傍晚六點半了,難道還在辦公室?去服務台往政治處打電話,幾間辦公室都沒人接。
“你們看到李處長了嗎?”
她問服務員。她在這裏不認識第二個人。上次來見過他兩位同事,但哪還記得名字。
服務員說看到李處長下班回了房間,後來是不是出去了,沒留意。她們得知她是李處長夫人後,問:“您沒有房門鑰匙嗎?”
肖輝搖頭。
“我們也沒有。李處長是長住,所以我們沒留鑰匙。”
肖輝很發愁,怎麼辦?誰知他到哪裏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服務員幫她給政治處別的處長家掛電話,也都說不知道,沒聽說有什麼會議活動。
看看天色煞黑,她隻好將裝衣物的行李袋存放服務台,自己先去校外小餐館胡亂吃了些東西。
坐在服務台前廳矮靠沙發上,一邊瞅服務台裏小姑娘們也聚一堆看著的電視,一邊等。
八點過了,還不見人影。她煩躁不安地來回走,心裏暗罵自己沒事先打個電話。
服務小姐說,是不是給您先開個房間,您先休息一下,等李處長回來?
肖輝一想隻能如此。實在也要洗漱一下了。
服務小姐開了一間房門,客氣地微笑說:“您先休息。熱水開水都有。有什麼事您到我們休息室叫我。”
這是一間有三個床位的客房,看來設備比較差勁,電視機雖也是21吋彩電,一打開滿天雪霧。調了調好不了多少,叭噠一聲關了。轉到浴室,隻有淋浴龍頭沒有澡盆,一試熱水,不錯。於是鎖了門拿出衣服洗澡。
很痛快很仔細洗了一回,出來一看表,九點半。她把軍衣抖了抖掛在衣架上,穿了繡有暗花的尖領白襯衣,一條咖啡色裙子。
出門到走廊兩頭看看,零零星星還住了些人,好像都是有空調的房間,人呆在裏麵,或在說話,或在看電視、打撲克。她這三人間沒有空調。她就到服務台前廳坐坐,又到樓下花圃走了走。
難道他今晚不回來了?自己明天下午就得走。難道就這麼撲空?
畢竟也夫妻一場,現在也還是夫妻。何況特意來,那些重要事情總得議一議,一致不一致事小,是要得到他的最終想法。這麼下去,對誰也沒好處。
在外轉了一個多小時回來,開了電視,讓它鬧一鬧,分一分心。
她和衣靠在枕上,雙手抱著後腦勺出神。
服務小姐又一次關照她,說些對不起的客氣話。
她煩極了。
“如果李處長沒回,您就先睡吧。可惜空調房沒有了,您委屈一下。十二點了,您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就休息了。”
她朝小姑娘揮揮手:“你去吧。謝謝。”
又坐了一刻鍾。
她走到李甬房間門前,朝那鎖孔仔細瞧瞧。回到三人間,從窗戶上擰斷一段鐵絲,將它變成銳三角形,拿起煙灰缸敲來敲去。然後去李甬房門那兒,貓著腰弄了一會,那房門奇跡般被弄開了。
房間裏漾開一股香氣,好像那種國產的茉莉香型。
她摁亮璧燈,立即溢滿淡淡盈盈的綠色。
她把那邊房間東西提過來。
瓶裏開水是溫的。她從小冰櫃取出一罐綠豆沙飲料,坐到單人皮沙發上。又瞥見茶幾上有兩隻遙控器,就把空調開了。
清新徐緩的涼風從門頂那吹來,立即感到愜意的舒服。
他的日子過得真不錯啊,她心想,自己雖也有兩室一廳,比他這現代化差了一截。
將喝了一半的飲料放下,就在房間,衛生間轉了一圈,重新坐下。
寬大的席夢思床上收拾得整整齊齊,毛巾被疊得方方正正。衣架上掛著淺灰色西服和一條領帶。寫字台文件資料也擺放端正,一隻金馬筆架上還插著一支錫箔紙包的絹花,花蹄蓮金絲菊。
他的生活秩序很程式化,還有些軍人遺風。她自語著,就坐到寫字台前,擰亮調光燈,然後隨意拉開一隻抽屜。
她的心驀然一驚:一張美麗的女人的照片,端端正正放在記事本上。
她拿到燈影下仔細端詳。聽到了自己怦怦急驟的心跳。
照片後麵沒有任何字跡。
雖然,這是她意料中的事,但展現在眼前,和遠隔千裏的很大度的猜測不是一碼事。
放下照片,翻開活頁記事本。
幾乎每天都有記錄。黨委擴大會。植樹。調查後勤處基建科程、向、吳問題。去省委組織部。處以上幹部聽傳達。史地室丁戈檔案退回。莽楓區委愛國衛生檢查。省團幹班學員糾紛。曹去北京應贈禮品目錄……
她越來越快地翻閱。
今天!他這樣記著:
“上午去譚副省長家。
晚,雨花路。意。朋友家?謹慎謹慎!”
她眼光凝注在那四個小圓圈上久久不動。然後回過頭來,一次一次默讀這一行字。
“意。”意?意義?……決不是。
她呆呆坐著,不知過了多久,猛然打出一連串噴嚏。她清醒過來,拍拍前額,攏攏頭發,去茶幾上拿了遙控器將空凋關閉。然後,將照片、記事本收入抽屜,回到床邊,脫下鞋,將枕頭豎放在床檔上,倚著枕頭,抱著毛巾被,陷入沉思。
腦海中展開的,是禮水河邊的教導隊,她和李甬共同生活、學習過的地方。
軍區通信總站開辦的通信教導隊,參加者都是來自全區各軍、各獨立師和軍區本部的機務(載波)幹部。李甬還是新兵,就派來學習,其被重視的程度可想而知。
教導隊營地設在禮水河邊的一座小村子裏。營房是以前部隊留下的,相當陳舊。還有不小一片菜地,一個離營區百米遠的食堂,食堂旁邊是豬圈,豬圈旁邊是魚塘——早已無魚,遍及水麵的全是一種叫“水浮蓮”的水草,用來養豬。
沒有操坪,要走走“一二一”步伐,就在小片不種菜並且修平整了的地方。前後兩棟簡陋的平房,一共十來間。除去一間教員辦公窒,一間教導隊幹部辦公室,因為人數不多,也剛夠住下——每間住兩個班,十五六個人。磚塊一壘,木板一架便是床,一張涼席,一張蚊帳,牆上釘幾口鐵釘掛衣服帽子腰帶水壺。整個教導隊隻有兩三支步槍,站崗放哨用。這些“特種技術兵”用不著槍,他們的武器是將來去操縱的載波機器,不必培養神槍手。
這裏一共才有五名新兵,這樣他們多了一個項目:每天早操。別人做完廣播操聽完中央電台的新聞,就自由活動,唯他們還要走半個小時的“一二一”。
這是李甬最感羞辱的時候。
為什麼呢?
教導隊裏,有一個班女兵,軍區總站來的。或是新提的幹部,或是立即就會提拔的幹部,有好幾年軍齡。
她們這些“軍中之花”,平常在部隊自視極高,司、政、後機關的參謀幹事蜜蜂似地繞著飛,練就了她們睥睨一切的好心性,連野戰部隊的連長、營長甚至團長政委們,她們都不放在眼裏,上至軍委,總參,總政,總後,下至各野戰軍,各獨立師,地方上省長省委書記市長市委書記,都通過她們這條美麗高貴的紐帶,連接起來。雖然這些首長她們也不是都能見到,但她們的聲音,首長們卻十分熟悉,知道她們的代號,有的甚至叫得出姓名。首長們心情好,事情又不特別忙時,要完電話,還會同她們閑聊一陣。“小張,你是哪裏人呀?”“當兵幾年了?”幹這工作辛苦嗎?”“想不想家?”“工作中有什麼困難嗎?”
如此等等,有的甚至可以更深入。首長對下級,對部隊幹部戰士的關心嘛,怎麼問怎麼說都是讓人溫暖的。
何況,機務站有時還執行特殊任務。首長召開各軍各獨立師電話會議,有一個保密機,就在司令部會議室。而作戰參謀、機要參謀們,往往不懂那個機器,這就要請她們去。她們誰去誰就可以坐在那個會議室裏。她掌握機器,保證不出毛病,保證會議順利,首長意圖準確、及時下達。有時傳達軍委最新精神,最新命令。有時是連副軍職、副師職幹部,或與執行本精神無關的正軍正師幹部也不能參加的,我們機務總站的“軍花”們卻有此殊榮,獲如此信任。
你看,在泱泱的男性大國裏,誰敢正眼瞅瞅她們?這樣,對教導隊裏這幾名土裏土氣,連褲衩還沒穿破一條的新兵(軍營裏,老兵蔑視新兵的口頭禪是:“你他媽的穿破了幾條褲衩?”即說他們資曆還夠不著邊)。這些大首長身邊的貴族花朵是連餘光也不會瞄一下的。
一位某軍通信營的區隊長,在這裏當李甬他們的班長。大個子原來當過空降兵。動作利索,嗓門大,性情粗暴。
“一二一!”
“向後轉——走!”
“一二一!”
“他媽的打起精神!兩眼平視前方!一二一!”
“立——定!”
噔噔噔,從後麵跑過來,站在某省軍區來的一個新兵後麵。
“你他媽的這脖子怎麼回事?老扭來扭去?有什麼好看的?他媽的幾個女兵,又不是什麼珍稀動物,在家裏也見過老母豬走路吧。再這麼扭來扭去,小心我擰斷你脖子!”
五個新兵心膽俱裂,就李甬也脖子發毛,好像有雙鐵鉗朝脖頸掐來。
“向後——轉!齊步——走!”
“一二一!唱支歌啊!”
傘兵大個重重咳了一口痰,“啐”地吐到幾米外。
“我是一個兵——預備起!”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侵略者,消滅了蔣匪軍——”
“停!立——定!”
大個怒吼一聲,一個箭步衝到因突然立定還踉踉蹌蹌的新兵前麵,鐵青著瞼(他的臉又長又黑,粗糙無比),一開口就把雪花般唾沫噴到前麵人臉上。
“是死了人不是?媽的聲音稀稀拉拉,像幾隻蚊子哼哼!哭喪著臉,死了親娘就回去吊孝,別在這裏充數!五個大男人,聲音合起來還不如一隻豬叫!太不像話!”
他來回急走,從五人的排頭走向五人排尾,罵得差不多了,才說:
“最後唱一遍,唱完就開飯!誰還不用力,就罰誰唱一百遍,不唱好就一直唱下去,老子就陪著他,他媽的飯也不吃了。”
他走到排頭,指著李甬:
“可能我起音太高了。這下你來。你起頭。”
他噔噔噔跑到一側。
“立正——,稍息。立正——齊步走!一二一!李甬,起!”
李甬試了試音高。
“我是一個兵——預備——起!”
這下,五個新兵崽都扯開喉嚨叫了。
等到“愛國愛人民”時,大個班長也加入進來。唱完,立定,稍息,說了幾句“這還可以嘛,年紀輕輕沒點精神麵貌怎麼行,下回注意啊,咱新兵不能給他們笑話看。對不對啊?”大家齊聲說“對!”“解散。”
肖輝她們遠遠地站著,瞅一眼不瞅一眼,見他們散了朝這邊來,才往自己宿舍懶洋洋走去。
大個解下腰帶,對走在後麵的李甬說:“今天就怪那幾個臭妞,他媽的在那晃來晃去不是好貨!”
李甬把腰帶卷成圈兒拿著,也不發言,隻對大個班長笑了笑,意思是表示讚成。
班長停停步,等李甬並肩,一手繞到他外側肩頭,衝他耳邊說:
“今天我粗暴了些,你和那幾位新同誌說說,替我作個自我批評,行嗎?”
“好的。”李甬點點頭。
“媽的,全是那幾個臭妞整的,老子下回給點顏色她們瞧瞧,看他媽的有什麼了不起!”
雖說是大軍區通信總站管,實際是軍區司令部委托承辦,級別應該說不低。來的又是各軍各獨立師和部分省軍區的通信兵尖子(技術尖子,重點培養對象),可沒黃埔那檔次,更沒“西點”那設備。教員雖是全軍抽調的一流技師,但這裏連一個課堂都沒有,就別說教學設備了。
那是一個什麼課堂呢?
那是一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課堂。恐怕連“艱苦奮鬥”的發源地延安也沒見過。
這個村莊是禮水河邊的一個小堤垸,老百姓喚作“金沙圍”。臨河有大堤,堤內平坦潮濕的沙地(過去一定是一片沙灘)。亞熱帶植物生長茂盛,尤以水竹最多。
營房一側就有大片竹林。
剛來幾天,教導隊政委宣講一通“艱苦奮鬥,學好技術”的話後,就親自帶領全體人員,把舊豬圈中的一間破房拆了,將整塊的、半塊的磚頭運到竹林,鋪在竹子間隙裏。過分凸凹的地方就鏟鏟平,但竹子一根不砍。再用木架將一塊黑板支在營房牆邊,麵向竹林。六十來人分成三個排,每排三班。上課了,每人拎一把半尺來高的自製小板凳,全體鑽進竹林裏,按排、班的順序成縱隊坐好,將筆記本放在膝蓋上,就可以聽課了。
坐在前麵的,竹子擋視線不多,還可看清黑板。李甬個子高,坐在後麵,眼前直直的竹杆左一根,右一根,把視野切割成大大小小長方塊。好在竹子很挺拔,極少東歪西倒,竹節高,中下部分的技葉也扒掉了,所以總算能看著些。肖輝在女兵班個子小,坐在排頭的。
當教員在黑板左邊寫字、畫圖時,學員腦袋就偏在左邊,教員寫到右邊去了,腦袋又轉向右邊。但你不能挪移小板凳,一則左右都有人,同時還得保持隊形,你這班坐得東一個西一個,政委或隊長就在後麵轉圈,發現了,輕輕從腦後叫聲:
“二班、三班保持隊形。”
於是被點名的班次就自覺地前後看看,坐歪了的再坐正過來。教員一般是不管這些的,他隻認講課,聽到有嘰嘰咕咕說小話的,就用術杆教鞭朝黑板敲敲。
在這裏,肖輝頭一回發現,青蛙居然有爬樹的。它們爪子特長,身體不甚肥碩,能輕捷地沿竹杆爬上滑下,還像猴子似地從這竹杆嗖地躍向另一竹杆。當然也會“馬失前蹄”,“叭”一聲,就掉你後頸窩裏,你心一驚,頭皮一炸,但不待你反手去抓,它就以你脖頸為跳板,“嗖”一聲,又躍上旁邊竹杆去了。有時可能太慌張,瞄得不夠準確,或抓得不牢,撞在竹杆上,又落到另一位教導隊員頭上。那一位剛剛反應過來,它又“叭”一聲躍出去到了第三位同誌肩頭。這樣一連幾躍幾縱,往往給課堂掀起小小騷動,被青蛙撲跳的又氣惱又憤恨,沒被青蛙襲擊的就嗤笑,這時便有政委隊長立在跟前,那也隻能幹瞪眼,青蛙不是聽命令的家夥。
“竹林大學”開課不到一月,人的才華、智慧、素質的良莠,就露出端倪來了。
軍人的優秀與否,品位的高貴與否,畢竟不是用穿破褲衩的多寡可以衡量的。
教員說:“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請舉手。”
李甬的手端端正正舉起來。
“好,請二班最後那位同誌起來回答。”
開始,教員們當然還弄不清學員的名字。
李甬從小板凳上起立,“這個電路圖所表示的,是在一種情況下,那就是……”
從容不迫,遣詞造句都沒有漏洞。
教員教鞭一點:“請坐下。”
“他回答得完全正確。”
一次又一次,教員提出各種問題。有時,有好幾人舉手。這位高高瘦瘦、成天喝啤酒想把肚皮撐得威武些的教員,熟悉了李甬的名字以後,他就先請別的學員回答。別人答對了,當然不必勞駕他,一連幾個沒答對,或不完全,不準確,他最後總點李甬的名。有時一連叫幾次“知道的請舉手”,教員總讓別人回答,李甬第一次、第二次舉了,後來就不舉。但別人沒回答好,李甬這時手並沒舉起,教員幹脆直呼:“李甬,你來說。”
有時他又指示:“你來畫個圖。”
教員就讓到一旁,讓從肖輝旁邊繞過去的李甬站在黑板前,遞上粉筆。他背對著大家,迅速畫好電路圖,當然沒教員畫的漂亮。教員在一旁看,欣慰地微笑。有時發現他在匆匆之間,忘了一個符號什麼的,就用教鞭在那個位置點點。當然一點即醒,他再匆匆補上。
一次一次考試下來,幾乎沒一次不是李甬第一高分,第二高分常是那位扭脖子瞧女兵的廣西新兵。
第二層是各軍、獨立師、省軍區來的。整體最末的正是軍區首長們的耳目、高貴傲慢聰明漂亮的“軍花”們。
肖輝她們又氣又惱。但不知何時,她對這個還走“一二一”的新兵另眼相看了,不僅因為他學習好,人長得帥,好像還有些說不清的原因。
五位新兵的心態完全變了,他們可以對迎麵而來向他們瞅來似在意不在意眼光的肖輝們大大方方,談談笑笑地走過去,也可以似在意不在意地瞅她們一眼。
不久,教導隊領導在早操後正式宣布,“為了協助教員教學,互相幫助,共同提高,請李甬同誌擔任隊裏的小教員。”
從此,這位“小教員”除了在課堂協助教員講課,還和班、排長一道組織課外討論,收集大家不懂的問題請教老師,收作業,看作業,甚至考試後幫教員閱卷。
在肖輝看來,李甬最懂得謹慎,最知道謙虛,無論課堂上還是課後,決不流露一絲欣欣之色,尤其注意搞好與老同誌的關係,不正兒八經地“我來幫你解答吧”,而是“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好久,開始總搞不對。現在想出一個辦法,你看這樣行不行啊。”挨著別人的肩膀,一隻腳蹲下來(幾塊磚頭架著的床板就是學員們的書桌,隻要掀開涼席就行。所以隻能蹲在旁邊),掏出自己的筆,畫個圖,深入淺出地講講。
這些人雖然是老兵,連排幹部,一方麵曾瞧不起這名新兵,一方麵也厭惡總站大單位人的臭架子,而李甬學習這麼好,教導隊上上下下都器重,他卻一點沒翹尾巴,還忠心誠意幫助人,就把從前對他的輕侮變成小小的懺悔,樂意和他交好,同時也就結成了“野戰軍地方部隊的統一戰線”,和李甬一道走,一道玩時,可以對總站的女兵投去不屑的一瞥,那意思就是:“我們是李甬的哥們!”
大個子班長更是佩服李甬五體投地。有什麼好吃的,悄悄把李甬叫去;有什麼重要消息,跑來和李甬通報;他喜歡打籃球,吃過晚飯就抱著球叫李甬玩。漸漸地,他竟然在非集體行動的時候稱李甬“老李”了。
肖輝她們有些感到孤立了。
她們弄不懂的問題,不想問李甬,隻去求教員。開始,教員們還耐心解答,漸漸地,不耐煩了。下課後,他們也要休息,也要打打籃球,下下圍棋,或到周圍鄉間小道散散步。夜裏要備課,聽收音機,給老婆孩子寫信,有的還要鑽研新技術,搞新項目新課題,總不能把點時間老讓她們纏著。
“喂,以後這類問題,你們去問問李甬,他說不懂再來找我,行不行?”
一次次,妞們碰了軟釘子。
下決心放下架子,去問問那新兵崽?
到這田地,也未嚐不可。可是,男兵們十幾人一間大房,一兩個女兵進去十幾雙眼睛全投過來了。雖說平時大大咧咧,不可一世,但進入完全的男性領域,況且是來當學生不是來發號司令,那麵子真沒地方擱。
漸漸地,李甬也感覺到,有雙眼睛在他身邊若即約離地忽閃。
一天,在飯堂吃飯。他去得遲些,大多數人巳涮完碗筷走了,他趕緊呼啦呼啦吃,大個班長還等他去打球。
去龍頭那兒洗碗時,忽然肖輝冒出來,也來洗碗。”
因為隻有一個熱水龍頭,他就站一邊等著。
肖輝一邊讓熱水衝涮長方形鋁飯盒,用湯匙在盒裏撥呀撥的,裝著總沒洗幹淨的樣子。
李甬站了一會,似乎聽到球場那邊在吆喝,心急急的,扭頭朝球場眺望。
肖輝憋紅了臉,心神恍傯,順眼瞅瞅李甬,真想讓他開口:“讓我衝一下好嗎?那邊等我打球了!”那就好了。
還沒等她設想完成,忽然瞧見李甬轉身,仿佛碗也不準備洗了。這一急,她的話終於衝口而出。
“李甬!”
李甬一驚,還沒改變前進姿勢,回頭看著她。
“有事嗎?”
肖輝連龍頭也來不及關,提著飯盒,向他走近一步,兩頰紅紅,閃了閃大眼睛,意誌堅強地決不把頭埋下去。
“你是小教員,我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她故意把話說得很客氣,決意給他“公事公辦”的印象。
李甬一聽,轉過身來,他倒真像是“公事公辦”。
“那你上我們寢室來還是……”
他可從沒去過女宿舍,誰敢去呀?一是她們傲慢,平時連話都難說幾句。二是部隊紀律嚴明,最最忌諱的就是“男女作風”,沒事還會造出影兒來,冤裏冤枉就斷送了前程。
肖輝急急地說:“不去不去,誰上你們寢室!”
她那高傲勁又來了。
“那你說到哪兒跟你們講?到隊長辦公室?到教員……”
“不不,不行不行。”肖輝拚命搖頭。
“你說哪裏?快說快說,他們在叫我!”
肖輝兩腮憋得不行,眼神閃閃爍爍,熱辣辣盯他一會,立即又低下頭,兩手把飯盒翻來覆去。看李甬急著要走,她比他還急。
“河邊。行不行?”
她像對自己宣布了大赦令,忽然屏住氣,既不望他也不玩飯盒了。
真使李甬大吃一驚!和女兵去河邊補習功課?像談情說愛……
他突然冒了句:
“異想開天!——晚上我去你們宿舍!”
說完碗也不洗,就往窗台一擱,拔腿就跑。
肖輝足足愣了幾分鍾,終於猛醒過來,衝李甬背影狠狠罵了句:“臭新兵崽!”
她怏怏地往回走了十幾步,又朝飯堂一瞥,略一猶豫,快步回到龍頭邊,從窗台拿起李甬的塑料大飯碗,打開龍頭,一邊衝,一邊覷左右,口裏還不停地:“新兵崽!新兵崽!”
晚上,李甬先到教導員隊長辦公室,報告說,女同誌她們可能有些學習上的問題,他準備去問問,是不是請鮑教員一起去?
教導員放下正在學習的什麼文件,很欣賞地看著他,說,你去就行了,鮑教員、吳教員他們都很忙,你解決不了的再問他們。也真該關心關心她們,全隊就女兵班成績最差,她們畢不了業,我回去也不好交待。行,你就犧牲一點自己的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