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景色(2 / 3)

汽車駛過下遊模型般的白橋。川流不息的紅色,仿佛把沿著街道一直伸向遠方的開闊的山峽也吞噬了。

“我並不喜歡紅色。不過遠遠望去,有時候也是挺美的。”

“姐姐太愛穿紅衣裳啦。”

“不過,多虧她……咱們坐馬車去吧。”

“坐馬車到哪兒去?”

“到哪兒都行。”

馬店坐落在村子的盡頭。

簷前的小鳥籠裏。兩隻像是昨天剛剛逮來的繡眼兒展開雙翅,胡亂地撲騰著。

“喂,咱們買隻繡眼兒吧。”

“要是看到馬兒……”

於是千代子模仿他的口吻說:

“喂,咱們買匹馬兒吧。”

野繡眼兒立在籠子裏的紅梅枝上,啁啾鳴囀。

“是隻雄鳥。”

“你能辨認嗎?”

“當然能辨認嘍。孩提時,我在家鄉的山上聽慣了各種小雄鳥和雌鳥的鳴叫,也就記住了。”

家鄉的山姿……然而,近來他的畫裏充滿了無關的幻影。與其在夢幻中描繪家鄉的山川,莫如把眼前的馬糞畫下來。

庭院裏,空馬車卸下了車轅,撂在那裏。

今天也起風了,紅梅的紅色花瓣吧嗒吧嗒地飄撒在馬廄裏。他瞧了瞧馬槽。花瓣當然落在上麵。

透過馬廄,可以看見那後麵的一片草木凋零的原野。這原野,一望無垠。他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點著了一張薄紙片。

那是野火。火焰如遊絲,飄忽不定。不過它留下了黑色的痕跡,擴散開去。

“柳綠花紅,花紅柳綠。”

這是當時的口頭禪。因此,千代子馬上接口說道:

“柳未綠,花未紅,當心,當心。”

不知是什麼時候扔下的火柴盒,在腳下冒火了。

突然,大象和駱駝從鄉村街道上走了過來。

千代子在山茶林裏摘了一枝山茶花,剛走到街上,眼前忽然出現了這龐然大物。

她“哎喲”喊了一聲,緊緊揪住他的和服袖子,急忙轉身繞到他的後麵,仿佛要把他推回到山茶林似的。

大象滴溜溜地轉動著尾巴。這尾巴酷似馴馬師的皮鞭。

駱駝走兩三步一抬頭,活像上古時代的武將。

大象好似農村姑娘,靦靦腆腆地把前腿向裏收攏,然後叉開後腿撤尿。那姿勢極像神社門前的牌坊。

“啊!”

千代子把臉埋在他的肩上。這是一隻大公象。孩子們叫喊著退到路旁。

“喲,瞧呀,那山茶花。”

紅山茶花漂浮在尿上。千代子一驚。那是一朵落花。她緊閉雙唇,稍稍吊起眼梢,一本正經地凝望著那朵漂浮著的山茶花。

既然如此,幹脆去騎駱駝吧,騎在兩個駝峰之間,別有一番風味。

“真是上古時代的旅人啊。”

“大象和駱駝的腳步,令人覺著它們好像是穿著各種舊草鞋行走。”

“駱駝也好,大象也好,跑起來都比馬快。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呀。”

“唔,那是啊。當你看見它快跑的時候,可不就覺得它的腿跑得快嗎?這些家夥就像是上古的遺物。古人的眼說不定看到了它們迅跑的姿勢呢。就說人吧,如今還不都是裝出一副比駱駝跑得還快的臉嗎?”

“像那隻猿猴吧。”

一隻小猴得意洋洋地盤腿坐在大象背上,溫馴地一動不動,活像一個令人厭惡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婆。

“這麼一來,連釋迦牟尼也可以放心到極樂世界去嘍。”

“為什麼?釋迦牟尼不是極樂世界的主宰嗎?”

“據說釋迦牟尼曾講過:鳥和梟共棲一樹,親如骨肉時,我才圓寂。蛇、鼠和狼都同住一穴,情如手足時,我才涅槃……如今,象和猴是那樣地融洽呀。”

“象和猴本來不和睦嗎?”

“誰知道呢。”

但是,大象隆起的曲線好似一座小丘,充滿稚氣,的確是又大方又豐滿。

“啊!”千代子從後麵拽著他的外褂。

“真長啊!”

駱駝伸長脖頸,把嘴伸向蕎麥地旁的瑞香花。

“它大概懂得瑞香花香?”

瑞香花含苞欲放。

總之,脖頸本是U字型,突然伸成一條長長的斜線。這條線看上去忽然變得秀美極了。修長修長的。

“那隻駱駝擺出一副大徹大悟的聖人嘴臉……”

“再裝稚氣點就好了。”

“山羊叔叔。”

“隻指顎須而說的吧。”

此外,駱駝還有一撮鸚哥般的平頭額發。

大象鼻子,有時像尺蠖一伸一縮,有時像絛蟲一盤一張,也好像動物學教科書裏的絛蟲頭。它把鼻子卷起來,可以看見蚶子般的嘴。它的嘴不停地動,猶如平靜的海在舐著光滑的岩石。又宛似蝸牛在吸吮著什麼。

駱駝的嘴才吃青草。

“大象的眼睛令人討厭啊。駱駝的眼神遠比大象溫和柔順。大象眼睛可陰險哩。”

大象用團扇般的茶褐色大耳朵扇動著臉頰。可臉頰並不涼快。它那雙似乎沒有骨頭的腿上,仿佛穿了一條又肥又大的舊褲子。

“恐怕這是流動動物園吧。”

“也許是吧。”

“準是個馬戲團。”

不知不覺間,他和千代子也同孩子們及村裏人在一起,跟著大象逛大街去了。

一隻小狗滿臉稚氣,仰望著大象噔噔地跟了上來。

“大概是去港市吧,貨物未能裝上汽車,才讓它們步行去的啊。”

大象伸長了鼻子,將炭包從炭鋪的屋簷摔落下來,又輕而易舉地把路旁的合歡樹拔掉。

“哎喲,它不是要吃,而是要燒合歡樹呀。”

南邊,層巒疊嶂。到達山嶺,得走三裏半地。到港市,還得走十一裏的路程。山顛的峽穀裏,雪也已經融化。也許鹿兒透過樹縫在窺視著翻山越嶺的大動物呐。

大象背著睡神行走。它拖著那個耷拉得像個鬆軟袋子的臀部,映著從竹林子上灑下的光斑,搖搖晃晃地走了。

“它們什麼時候才回來呢?回程也得走這條路吧?”

千代子的語調好像是談論親人的事似的。

千代子拎著色盒和瓶子,隨他來到了塗紅漆的橋上。

瓶子是汽水瓶,是在旅館裏要來洗畫筆用的。千代子把他的黑發絲帶係在瓶口上。

顏料把水弄渾濁了,她拎著瓶子到小溪邊換水去。她向對岸的山茶花扔了一塊小石子。花兒沒掉落。

鬆林在一片深褐色的昏暗中,隱隱地露出了一線亮光。

“等杉樹的花粉像沙塵般飄散的時候……我就完成這幅畫。”

“啊,這麼悠閑……顏色全變了,還可以嗎?”

“顏色,有的是嘛。”

他全神貫注地凝望著一派春景。

鬆木高聳。他並不喜歡它那種高度。那種高度的憂鬱情調,不合他此時此刻的心意。他的風景畫的寫實手法,眼看從杉林的一角被破壞了。

他把杉林畫成低矮的問荊草,而且他主觀上是想把它畫得明亮些。可他又認為這樣不行。

他發現逆著陽光看竹林,分外奇妙。而順著陽光看,則平淡無奇了。

倘若不是逆著陽光,那就看不清竹葉和陽光跳起古典式的輕柔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