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景色(3 / 3)

也許,不把一片片竹葉的形態表現出來,就畫不出它的美。

但是,他從這太陽的波光中,回想起來的,不是日本畫中的竹,而是印象派油畫中的青翠的樹林和平靜的海。是一幅灑滿點點光斑的林子和海麵的畫。

不,比起油畫,他更想念音樂。是日本的樂器。琴、尺八①……

“什麼,尺八不是用竹子做的嗎?沒意思。”

他笑個不停。

竹葉間的光斑翩翩起舞時,逆光看去,真是蔚為奇觀。柔和的陽光透過竹葉的景色,使人如癡如醉。

可是,他的風景畫必須摒棄這個山穀的染房所喜愛的豔麗顏色的影響。竹林是幽寂恬靜而明朗,卻不是淡然無味的。竹林要比鬆林難畫得多。

①類似我國的洞簫。

梅樹從橋旁探出身子,向溪流傾斜,展現在他的眼前。

它好似窗玻璃的框架,支配著這風景的畫麵。為了把他緊緊地捆綁在寫實的範疇裏,它擔任著風景測量器的角色。

花朵盛開。

但是,在他的素描中,花兒被抹殺了。梅樹作為風景畫的近景,大得令人懷疑是個什麼怪物。

作為一個風景畫家,他對這樣的梅樹並不覺得稀奇。距離眼睛太近的東西,總像是大怪物。

他不看近處的梅,卻觀賞遠處的竹叢和杉林。在他眼裏,梅花如煙似雲,很快就會悄然逝去。

也許是梅花的雄蕊曾叫他驚愕,他突然若有所思似的。

“它要消亡到哪兒去呢?”

梅花如煙似雲,莫非全都滲透到他的內心深處?

倘若果真如此,豈非正在描繪竹叢和鬆林小景的,不是他而是梅樹?因此,這幅畫與其給它取名《竹鬆小景》,不如叫《梅樹》更為確切。

“啊,誰看了我這張畫,恐怕也不會想到畫中竟有大象和駱駝通過吧。”

“附上說明書就好了。”

“如果標上《大象駱駝通過梅園》這個題目,一看就會明白啦。”

他一仰臉躺倒在草原上。

“不對頭呀,這是一張不折不扣的寫實畫啊……喂,咱們回東京就舉行婚禮吧。”

“舉行婚禮簡直就像為了解悶似的。”

“我真想畫一張人體畫。”

千代子雖不是模特兒,但有一次她在他的畫室裏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腰帶了。她隻好把他的布腰帶纏在自己的綢單衣上,到大街上的菜店去買蘿卜。我想畫那種姿態的千代子。

千代子猛然推開了玻璃門,赤著腳從溪流的澡塘的門檻上走了過去。

“看來玻璃已經擦過,變得明亮了。”

“沒有擦嘛。”說著她從和服袖子裏拿出了一把新牙刷。

“舊的扔掉算了。”

他在浴室的廊子上大聲喊叫。

“唉呀,這家夥一副女人的模樣。”

飄來一股木頭氣味。那是川上木材廠的木屑味。

“真討厭。你錯拿了我的手巾啦。”

脫衣室裏又揚起了千代子尖厲的話聲。

她大概是不想用他的手巾揩拭自己的肌膚吧,她把它展開,像一麵旗那樣遮住前麵身子,然後從石階上噔噔地走了下來。今早,瑩白的乳房上不是染了透明的色彩嗎。

他“唉呀”一聲,望著溪流的小石灘說,“什麼呀,春天來了。”

“是啊。”她也望著窗外說。

“就說我吧,總算是個好媳婦,規規矩矩地把新牙刷買來了。”

他合起雙掌,無所顧忌地打起水槍來。

溫泉的氣味很是濃重,似乎還夾雜著岩石的氣味。

到溪邊垂釣小鱒魚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了。

千代子聽說過“三月咬穗垂”這句話。就是說,隻要穿著下擺破爛的和服在溪流中一站,小蹲魚就會一擁而上,咬住穗垂(衣衫的破片)。春天竟能釣得這樣多的小蹲魚。

千代子也同旅館老板垂釣去了。爾後,將用紅斑、紫斑、黃斑點綴得鮮豔奪目的魚排列在一起讓他觀賞。

“比你的調色板豔麗多了。”

村子的空地上,搭了一間臨時小屋,上演歌舞伎。

“我邀請了京都的朋友。請你也一起去。”

“京都的朋友?”

“他們將在今天到達。”

她所說的京都的朋友,是一對年輕夫婦。

妻子的肌膚滑膩滋潤,細嫩光潔,仿佛要滲出帶味的露水般的汗珠。

因為舞台上穿著紅衣裳出場的女子小便失禁,把舞台都染紅了。

這個夜晚,仿佛有一股遊絲從這一片紅色中升騰起來。

走出小屋,千代子不知不覺地握住了他的手,輕聲地說:

“是那樣濕啊。那位太大把她丈夫的外套袖子蓋在火盆上烘烤,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打進小屋起直到剛才,一直握住不放。一見麵就這樣子,真有點怪哩。”

“也沒什麼奇怪。你不是挺高興的嗎?”

雜技團來演出時,她也把他拉出去了。

雜技演員帶著猴子和狗。

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長著一副玩偶般的臉,發出玩偶般的聲音,她讓狗倒立著走鋼絲。一個觀看表演的老太婆突然扯開嗓門喊:

“懂了。啊,看見啦。別演了。多可憐呀,何必讓狗也受這份罪呢。”

姑娘哭喪著木偶般的臉。

月夜歸途上,雨蛙鳴個不停。

千代子早就學會了模仿雨蛙的鳴叫。

他邊走邊觀賞春天的植物。

“你把這個同珊瑚珠並排插在發髻上試試。”他將桃葉珊瑚果遞給了千代子。

冬日裏,不知多少次將那樣的紅果攥在手裏。

在黃瑞香花結出黃色花蕾的時節,他為了讓她看看那沒有葉子的灌木,特地領她走了山路。

“這種花從結蕾到開花,需要一個月。到了寒冷季節,成了禿樹才開花,真夠有耐性啊。”

看起來梫木的花穗活像小粒的白貝。

“你抓起來試試,軟得像團棉花,你會覺得吃驚的。”

這靦腆的花叢,實在太好了。但是,木蘭、緋櫻、紫雲英這類刺目的花兒,一旦盛開,就像大都會似的,使人眼花繚亂。此時他也想踏足深山的石穀,去尋覓款冬花了。

樹木的幼芽也是如此。楓樹或扇骨木嫩芽的紅、柿樹嫩芽的綠……對他來說,像初生嬰兒的顏色,是一個奇跡。五天當中總有一天,山野的林木一旦構成色彩擯紛的噴泉或陽傘,他也就不再賞景了。

這種時候,他總是茫然地望著房間的窗口。黑鬆的芽像支鉛筆。羅漢鬆的嫩芽像蜻蜓的翅膀在飛翔。

一天,以為是白色的羽虱滿天飛,卻原來是綿綿春雨。他折回來取雨傘。不,是來叫千代子的。

“喂,去看竹林吧。”

被濛濛細雨打濕了的竹林,宛如一片綠色的長毛羊群,正耷拉下腦袋在寧靜地安息。

“多優美的寧靜啊!”

他悄悄地將手搭在千代子的肩上。

旁邊的水田裏,剛從泥土裏鑽出來三四十隻青蛙,渾身沾滿泥漿,不合季節地鳴叫不止。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川端康成短篇作品無彈窗廣告免費全文閱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