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景色(1 / 3)

那是個晴天。風,卻把竹林吹拂得搖曳不止,破壞了他要描繪的景色。

然而,他把色盒蓋上之後,還是不想去移動一下那副三腳架。這是一座架設在溪流上的橋,紅漆都剝落了。要是等侯來山澗的人,這座橋是絕好的地點。

盡管竹林在搖曳,杉樹卻平靜如常。晨曦早早造訪竹叢,黃昏則捷足先登來到了杉樹林間。此時正值白晝。白天是屬於竹林的。竹葉宛如一叢叢蜻蜓的翅膀,同陽光嬉戲作樂。

這時候,有風也有陽光。

他定神注視著竹葉在冬日的陽光下跳著古典式的婀娜多姿的舞蹈,把自己在要畫的風景被破壞之後油然而生的那股子憤懣,忘得一幹二淨。潑灑在竹葉上的陽光,像透明的遊魚,嘩啦啦地流瀉在他的身上。

他一來到這個山峽。馬上發現稀稀落落的竹林,是此地景致的特色。

竹林的稀落,是山峽感情的一種裝飾。

他看慣了京都近郊的“千裏竹林”,對竹林並不稀罕。但是,這貧瘠的山上的竹林,一般都是稀疏地挺立在山的突角上。如果把這山穀當作峽灣,那麼竹林就相當於海角的尖端。

想到這裏,他不免隱約感到微微搖曳的竹葉,散發出一股海潮的氣味。

竹林就是這座山的優美的觸角。它恰似染房的愛情,染了這座山。

一個城市裝扮的女子,從溪畔的石子路上走了下來。

“姐姐……不是姐姐嗎。”他對這位女子快活地喊道,“不是千代子的姐姐嗎。”

她一時呆立不動,聳起了肩膀,馬上又謙和地彎下了腰,正要鄭重寒喧,這時他笑了起來,冒冒失失地靠近過去,學著洋式的禮節,同她握手。

“我想,你一定會經過這座橋的。因為到溫泉去隻有這條路。”

姐姐——這個詞是淬然脫口而出的。同她是初次見麵。再說,要同千代子結婚的事,他不但沒有征求她雙親和姐姐的同意,甚至連告訴也沒告訴一聲。然而,他卻冒冒失失地靠近了千代子的姐姐。

“請等一下。”

他說著折回橋上,去取回冷冷清清地留放在那裏的三腳架。他把三角架折疊起來,挾在腋下。畫布茸拉下來。色盒打一開始就挎在肩上。

“這地方的確風景如畫啊。在風景如畫的地方畫畫,這是你的行業,真是天堂呀!”姐夫用平庸的目光,瞧了瞧山,又瞧了瞧他和畫布。

“我喜歡這裏的色彩。冬日處處景色淒涼,不免使人感到黯然神傷,真掃興啊。這兒的景色卻很雅致,令人神往。我覺得這地方在日本也是少有的。”

他邊走邊折了一枝梅花。

枝上綻開了六朵梅花……他用手指尖不停地轉動著。一停止轉動,梅花的雄蕊不禁使他愕然。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梅花的雄蕊。

一根根雄蕊,宛如白金製的弓,曲著身子,將小小的花粉頭向雌蕊揚去。

他拿著梅花,手搭涼棚,眺望著蔚藍的天空。弓形的雄蕊,宛如一輪新月,衝著藍天把箭放射出去似的。

他無緣無故地想起淺草團十郎的銅像來。也許是美的緊張和醜的緊張形成對照的關係吧。

他看了梅花圖,頓時豁然開朗了。

一個盲人按摩師擦肩而過,他們三人都回頭看了看。

盲人是用棍子頂端戳著地麵,歪歪扭扭地走到他們跟前的。可是他踏上橋板時便將棍子扛在左肩上,右手扶著欄杆探索著,好像鋼索車似的滑過橋去。

三人嚇得呆若木雞。然後又高聲笑了起來。

到歇息的時候了。

由於是星期六晚上,溫泉旅館十分擁擠。姐姐姐夫訂不到房間。雖然已將桌子、長方形火盆搬到走廊上,可是四鋪席半的地方,也隻能鋪上兩個睡鋪。

是女歸女,男歸男睡,還是夫婦歸夫婦睡呢?

對睡鋪問題,他暗自覺得可笑。看姐妹倆怎麼樣解決這個問題吧。

無論是千代子的姐姐還是姐夫,他都是初次見麵。姐姐和姐夫倘若不同意妹妹這樁婚事,大可以說不知道這回事。

“我先睡啦。”

他第一個鑽進右側的睡鋪。

姐姐解開了寬腰帶。她根本不避諱他。她沒係窄腰帶,鬆開了衣裳的下擺,一隻手抓住窗框,另一隻手把襪子脫掉。然後,鑽進左側的睡鋪。她當然不會鑽到他的睡鋪裏。

她的脖頸比千代子的白皙。她一躺下,簪上的珊瑚珠活像晶瑩的滴珠。

千代子一聲不響,不自然地鑽進了姐姐的被窩裏。睡覺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對不起,我就在這兒吧。”

姐夫說著擠到他的身邊。

他懼伯男人的肌膚,緊紹肩膀,四個人都不自然地沉默不語。

良久,姐姐不時地拽被子。

“千代子,你再靠近這邊點嘛……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大概是沒兩個人同睡過吧。”姐夫高聲笑著說。

“冷嗎?”

“冷唄。”

“我給你暖暖身子。請千代子同我換個位置。”

姐夫說罷,滿不在乎地鑽到妻子的被窩裏。看到千代子睡到他的睡鋪上之後,他又說:

“咱們彼此將就著點吧。同肌膚冰涼的女人在一起,也許會失敗的啊。”

大家都笑了。

千代子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將臉撲在枕上。她的秀發打在他的下巴頦上。他輕輕地眨巴著眼瞼。

“我真佩服姐夫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家夥的母親如果看到這個場麵,也準會高興的。”

“瞧你這個無賴!”姐姐嬌媚地喊道。

千代子緊緊地攥住他的手指尖。

他把燈關掉。千代子將他的胳膊拉過來,墊在自己的腦袋下麵。

他的腦子裏描繪出一幅圖畫:在兩張並排的臥鋪上橫躺著被擁抱著的姐妹倆的軀體。這是多麼美的姿影啊。

這小房間很昏暗,蕩漾著一股蒲濕的花似的香氣。他像植物似的呼吸著。

他越發羨慕溫柔的女子的身軀了。他多想變成姐姐或妹妹啊。果真能變的話,該不知有多麼新鮮,喜悅將會使他全身發顫。

他想起梅花的雄蕊。於是,他又談到了團十郎銅像的故事。

“淺草的觀音堂裏,立了一尊團十郎的銅像。它使出渾身解數叉開雙腿,是一種叫‘暫’的什麼舞台姿勢。我每次看到這副模樣,覺得它實在太辛苦了。一年到頭那樣使勁扭著腦袋,實際上也受不了吧。我很同情團十郎啊。”

四個人都心滿意足地笑了。至於他同千代子的婚事,誰也沒談論一句。

旅館裏的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看見了一張紅色汽車的畫,就問千代子:

“姐姐,這是月票吧?”

“那是紅色車身的公共汽車。”姐姐把竹籠子抱在膝上,她嗅到了新鮮香菇的氣味。她那從臉頰到下巴頦的線條非常柔和。

他從後麵敲打著塑料窗。

姐姐點點頭。同時,汽車也開了出來。

今天,車後吊著一個新輪胎。隻見姐姐在輪胎上方的塑料車窗窗口,招了招手。

她的手揚來揚去,似乎在說:“我落下的東西?……啊,是千代子的事嗎?”

山崳菜鋪的姑娘背著一個大背簍,從溪流那邊歸來。

她哼嗨一聲,將東西從背上卸了下來,放在木板地的店堂裏,把山崳菜的莖、葉和根斷開,然後攤開,像牛棚裏的碎麥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