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我同親戚和村民共六七人前去拾骨。山上的火葬場是露天的。我將骨灰翻了過來,剩下滿地的火。在火的熏烤下,我拾了一會兒的骨灰。鼻血又流淌出來。我扔下竹筷,好像還說了一兩句什麼,就解開了腰帶,用帶尖堵住鼻子,一溜煙地登上山去,直到山顛。跟前天不同,這次血流不止。半條帶子和我的手都沾滿了鮮血,血仍然滴滴嗒嗒地滴落在草葉上。我靜靜地仰躺下來,俯視著山麓的池子。在水麵上跳躍的朝暉,反射在遙遠的我的身上,使我頭暈目眩。我從眼睛裏感到自己身體的衰弱。約莫過了三十分鍾,我幾次聽見人們從遠處齊聲呼喊我。我的腰帶被血漏濕了,盡管腰帶是黑色的,我還是生怕別人看見血跡。於是折回了火葬場。人們全都用目光責備我。他們對我說:骨灰出來了,你撿吧。我帶著無法隱瞞的淒楚的心情,撿了一丁點骨灰。爾後這條濕了又幹的變得發硬的腰帶一直係在我的身上。到第二次流鼻血時,誰都不知道就過去了。這件事,我後來也沒有對別人講過。迄今我一次也不曾向別人談及,也不曾向別人打聽過親人們的事。
我在遠離城市的鄉村長大。對於祖父的葬禮,誇張一點說,全村五十戶人家也都為之哀傷和痛哭。送殯行列從村中走過時,街頭巷是都擠滿了村裏人。我護送著靈柩從他們前麵經過,婦女們哭出聲來了。我不時聽見她們說:真可憐啊,真可憐啊!我隻是感到羞澀,變得拘謹了。我走過了一個街頭,那裏的婦女又抄近路,比我先行繞到另一個街頭上,發出同樣的淒厲哭聲。
幼年時代,我得到周圍人們的同情。他們強要憐憫我。我心中一半是老實接受他們的好意,一半是產生了抵觸情緒。
繼祖父的葬禮之後,姑奶奶的葬禮、伯父的葬禮、恩師的葬禮,以及其他親人的葬禮,都使我悲傷不已。我在表兄舉行婚禮的可慶可賀的日子裏,用父親遺留下來的禮服裝飾過我的身軀,在舉行數不清的葬禮的日子裏,卻把我送到了墓地。我終於成了參加葬禮的名人。
三
那年暑假,我在距表姐家一公裏多的鄰村,第三次參加了葬禮。我記得是到表姐家裏玩,住了一宿,剛要回家,表姐家的人帶笑地對我說:
“說不定還要叫你再來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過不了今年夏天了。”
“名人不來,葬禮就舉行不了哩。”
我用包袱皮包上和服外褂和裙褲,回到攝津的表兄家裏。表妹在庭院裏興高采烈地對我說:
“殯儀館先生,你回來了。”
“別說傻話了,給我拿點鹽來!”我站在門口說。
“鹽?幹嗎用?”
“淨身唄。要不,進不去。”
“討厭,簡直是神經病。”表妹抓了一把鹽走來,煞有介事地向我身上撤了一通,然後說:
“行了吧?”
表妹想把我脫下的那件汗濕了的和服,拿到向陽的廓道上晾曬。她像是嗅到汗臭似的,皺皺眉頭給我看,興衝衝地跟我開玩笑說:
“真討厭!哥哥的衣服淨是墳墓味。”
“多不吉利!你知道什麼是墳墓味嗎?”
表妹還不住地笑:
“當然知道,像燒焦的頭發味唄!”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川端康成短篇作品無彈窗廣告免費全文閱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