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也到了江戶①。父親畢業於東京醫科學校。該校校長的銅像屹立在湯島天神廟。到東京頭一天,被領到這座銅像前的時候,我驚愕不已。銅像的一半竟像是活的。我不好意思眺望它。
①東京舊稱。
舉行祖母葬禮那年,我已上小學。祖母同祖父兩個人撫育我這個孱弱的孫子,好容易才熬到送孫子上學,剛鬆一口氣,她卻淬然長逝了。舉行葬禮那天,傾盆大雨,我由經常進出我家的一個漢子背著去墓地。十二歲的姐姐身穿白衣,也是由大人背著,在我前麵登上了紅土的山路走去的。
祖母的逝世,我對自家的佛壇頭一次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我選擇祖父看不見的時候,從外麵把關得嚴嚴實實的佛堂的隔扇打開一道細縫,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不知疲倦地偷看著供燈照亮的佛壇,消磨時光。但是,我記得我是不願意敞開隔扇去靠近佛壇的。夕陽西沉,地平線上隻有山和山顛染滿了明亮亮的光輝,一派恬靜的氣氛。我抬眼仰望,不知為什麼,總聯想到八歲時我所看見的佛壇上供燈的顏色。佛堂的白色隔扇上,胡亂地塗了一行長長的祖母的戒名,是合乎我這個普通小學一年級學生身份的用片假名書寫的。這些字,一直保留到出賣這棟房子的時候。
有關男人背著的姐姐的形象,後來隻留下白色喪服的印象了。我合上眼睛,企圖努力在白色喪服上添頭加足,可是總也不能如願,而紅土的山路、瀟瀟的細雨卻印象鮮明地湧現出來,我內心焦灼萬狀。連背我姐姐的那個漢子的背影,怎麼也不肯在我腦海裏浮現。這個在空中飄動的白色的東西,便是我對姐姐的全部記憶了。
我四五歲時,姐姐就收養在親戚家中。我十一二歲那年,她便在那家離開了塵世。我不了解姐姐.就如同不了解我父母一樣。祖父對姐姐的死,十分哀傷,也硬迫著我哀傷。我搜索枯腸,也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感情、寄托在什麼東西上才能表達我的悲痛。隻是老弱的祖父悲慟欲絕,他的形象刺透了我的心。我的感情隻傾瀉在祖父的身上,並沒有越過祖父,進一步移向姐姐。祖父精通易學,擅長占卜。晚年患眼疾,近乎雙目失明。一聽說姐姐危篤,他便悄悄地數起竹簽,占卜孫女的命運。老人視力衰退,我幫著他一邊排列占卜用具,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視著老人漸漸暗淡無光的臉。過了兩三天,便傳來了姐姐的疆耗。我不忍心當即告訴祖父,將信壓下兩三個小時,才下決心念給他聽。那時候,我可以讀一般漢字,遇上我不認識的草書,就握住祖父的手,用我的手指三番數次地在祖父的掌心上描畫那些字的形狀,學著念給他聽。這已成了一種習慣。現在我想起讀那封信、我同祖父握手時的感觸,不由得覺得自己的左掌心也是冷冰冰的。
祖父在昭憲皇太後禦葬那天晚上與世長辭。那是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祖父彌留之際,痰堵氣管,心如刀絞,痛苦萬狀。坐在祖父枕邊的一位老太婆嘟噥說:“像佛爺一般的人,臨終為什麼這般痛苦呢?”我目不忍睹這般苦楚的情狀,呆不到一小時,就躲到另一間房間去了。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我這樣做未免太寡情了。事隔一年,一位表姐這樣責怪我。我默然不響。我覺得人家這樣看我是理所當然的。我少年時代,很不喜歡無根無據地進行自我辯解。再說,老太婆的話嚴重地挫傷了我。所以我覺得:哪怕說明一下我離開臨終的祖父的原因,也可以洗雪祖父的恥辱。然而,我受到表姐的責怪,沉默不語,一種無依無靠的寂寞感猛然侵襲我的心頭,直滲透我的心靈深處。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
葬禮當天,許多人前來吊唁。接待最繁忙的時候,我突然感覺鼻血從鼻孔裏流淌下來。我嚇了一跳,連忙用腰帶的一端把鼻孔堵住,然後就這麼光著腳丫,踩著踏石飛跑到庭院裏,躲藏在人們看不見的樹蔭底下,仰臥在一塊三尺高的大點景石上,等待血止。耀眼的陽光,透過老橡樹葉的間罅篩落下來,可以望見片片細碎的藍天。對我來說,流鼻血是生來頭一遭。這鼻血告訴了我:那是由於祖父亡故,我心靈受到創傷。家中亂成一團。我是唯一的家屬,必須同人們酬酢;而葬禮的事,千頭萬緒,壓根兒沒閑暇去過多考慮,也就一直沒有沉下心來思索祖父的死和我自己今後的著落。我從未想過我自己是脆弱的。鼻血挫傷了我的銳氣。我幾乎是無意識地飛跑了出來,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形象。我心裏想到:自己是喪主,臨出殯前,這樣失態,一來對不起大家,二來會引起一些騷亂。祖父辭世後第三天,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安靜的時間,仰臥在點景石上。此時此刻,自己已孑然一身,一種無依無靠的悲涼思緒隱隱約約地湧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