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郗彥低垂雙眸,微微一笑。
謝昶續道:“沈伊那個孩子,什麼時候學會有自己的算計了,我不知曉,不過陛下卻是真正的人主了,所謂天威難測,我等了十數年,今日終究在陛下身上見到了。”他感慨地長歎一聲,望了望郗彥,問道:“午後陛下答複北帝求援的國書,想必你已聽說了?”
“是,”郗彥點頭,“朝廷將援北朝二十萬石糧草,督運大臣為沈伊,明日他即奉旨與苻子徵先行北上。”
謝昶說道:“這便是你不得不急於北上的緣由。”
“阿公明鑒,”郗彥抬目對上謝昶靜深的眸光,緩緩道,“瀾辰知曉阿公曾與陛下就北援之事有過深談,以阿公素來待尚與鮮卑的心意,必不會讚同陛下援軍北上。此番陛下隻援糧草不援軍隊也是保全了阿公與我的情麵。隻是大戰雙方的糧草補給如何重要,阿公比我更加明白,十四年前安風津之戰,裴道豁因何而敗,世人皆知。如今鮮卑揮師南下,中原亂局已成,戰事必定曠日良久。陛下既答應北帝糧餉不斷,北朝後顧無憂。但鮮卑本就受困在北朝、匈奴、北柔然諸敵之間,若再無援,時局必將更為艱難。瀾辰雖則出身東朝,但一身骨血與鮮卑早已密不可分,其間的煎熬阿公應該理解。”
謝昶似至此睡意全無,容色微凝,盯著他道:“難道你也想從江左運送物資至雲中?以雲閣一脈之富拚東朝舉國財力,且不說此間懸殊如何之巨,便是雲濛,他會同意麼?”
“姨母是鮮卑人,姨父雖則會有為難之處,但以他赤忱義氣的心腸,不會坐視鮮卑淪滅,”郗彥摩挲著茶盞道,“況且經商之道非同治國,天下熙攘,皆為利圖,戰亂之下糧馬急缺、布鐵哄抬,遠途貨殖販賣最易生財。”言至此略住,見謝昶皓眉緊皺,眸底深處竭力掩飾著厭惡之色,不由苦笑道:“販夫豎子、傖父財奴之道,阿公定然不恥,然這確是千古實情。”
謝昶默然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即便如此,但你今日身份不同往日,北帝視你如仇敵,雲閣在北朝來往之便早已不同過去,大批的糧草軍械想要越過北軍重重防線,豈非妄想?”
郗彥道:“所以今夜瀾辰才鬥膽夜行太傅府,請阿公為我指條明路。”
謝昶不禁失笑:“我亦是凡人,如何通天?”
郗彥靜靜抿了一口茶,想了一會,才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起身走至謝昶案前,將帛書攤開。謝昶垂目,但見帛卷上刻畫著兩朝地勢,地名詳盡,山川分明。其間一條以青墨勾畫的線條自江左廣陵郡入海,經由海域,繞東朝徐州北上,至北朝兗州,再過青州,直達冀州渤海郡。
謝昶望清那條路線的走向,捋須笑了笑:“走海路?”
“是,”郗彥點頭,“這條路線雲閣商旅曾多次走過,不會出錯。先前怒江大戰戰船新造無數,北府軍此番攜帶數千戰艦而歸,如今皆停留海邊,無所用途,正可用做商船。而從徐州廣陵入海,若阿公不予阻攔,那麼在東朝境內就不會有任何衝突糾葛,至於北朝--”
“難怪你方才提起安風津……”謝昶悠悠一笑,“你是想讓我為你說服裴行?”不等郗彥回答,謝昶已大笑數聲,道:“以裴氏和獨孤一族的數代恩怨,可能麼?”
郗彥輕聲一笑:“別人或許不可能,但阿公是裴行最尊敬的老師,當年裴氏生變,裴行險被困縛鄴都,若無阿公和謝叔叔也逃不出東朝。此間的師生情誼和救命之恩,裴行不會不顧。再者--”
見他突然止住言詞,謝昶反倒饒有興致:“再者什麼?”
郗彥清晰而緩慢地道:“父親在世曾對我說過,裴行清雅望重,雖智謀過人,卻從不涉及陰歹諸事,霽月清風,是不可多得的兄弟。”
謝昶將目光落在郗彥臉上良久,才幽然一歎:“你們父親那一輩的情義……”語意深遠,卻終究不願沉浸入往事的回憶,轉而道:“但願你們這一輩,不至於再重蹈輪回,落得你們父輩殘破不堪的結局。”他微微欠身坐直,稍瞬的思慮後,從案邊取過筆和絹帛,不過一刻寫完,待風吹幹墨跡,卷起錫封,交予郗彥,叮囑道:“信我已寫好,但你卻不是最適宜去見裴行的人。你父親與裴行當年再是交好,但自裴氏叛逃,主審此案、滅裴一族的還是你的祖父。”他想了想,唇角上揚,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讓尚親自去見裴行,此事才有回轉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