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晚宴戌時才開,酉時過半,賓客就已滿座。過了酉時三刻,沈太後攜明妤公主入殿,在座王公大臣、各方使節莫不離席行禮。明妤在夭紹的攙扶下華姿端莊,光彩照人,任誰也想不到,午後在宮中,這位東朝嬌貴一時的公主還曾淚眼婆娑、傷心斷腸過。
北朝諸臣姍姍來遲,恰在戌時剛至,內侍才在殿外揚起尖細的嗓音通傳。明妤正與夭紹輕聲說笑,聞言容色一肅,含在口中還未說完的話也倏然而止。
“阿姐,怎麼了?”夭紹撫摸她緊握成拳的手,才覺那肌膚涼得嚇人。
明妤一言不發,努力讓笑意自如,五指微張,將夭紹柔軟溫暖的手指攢入冷汗濕滑的掌心。
北朝使臣來者十人,皆是錦衣華服,發束高冠。雖則北朝貴族間胡人居多,但司馬氏入主中原多年,異族胡習早被漢俗風化所染,禮製一如東朝的嚴謹不苟。使臣們拜過沈太後,為首的年輕男子揖禮致歉道:“司馬徽因故來遲一步,請太後恕罪。”
“不遲亦不早,如此剛剛好,”殿間明燭之下,沈太後即使是微微的笑意也透出讓人難以琢磨的深刻,道,“趙王殿下請上席入座。”
“多謝太後。”
趙王司馬徽轉身入席時,淡淡的目光有意無意掠過明妤的麵龐。饒就是這麼簡單的一眼,明妤卻被他看得全身冰涼,緊抓著夭紹的手無力一鬆。
罷了――明妤悵然百轉的心思終在此刻凝成一縷不可挽回的長歎。
夭紹並沒有注意到司馬徽的眼光,她依稀猜到明妤的反常與北朝來使有關,便在一旁將北朝使臣十人一一打量,目光落在一個帶著銀色麵具的黑袍男子身上時,心中微奇,低聲問身旁侍從:“那是誰?”
侍從翻閱賓客名單,回道:“是北朝的國卿大人。”
國卿?竟是那位揚名天下的商之君?夭紹起疑:“先前並未聽聞北朝來使大臣中有這位國卿大人。”
“是,”侍從答道,“今日湘東王迎接到北朝使團,才知北朝使臣除了趙王和中尉裴倫,國卿大人也一同南下了。”
夭紹點頭,不由自主地再次將目光轉向那黑袍男子,若有所思。
正如她的心態,殿上諸人對北朝使臣們都極為關注,此刻見到這臉帶銀麵的男子,自然更是好奇。
男子從容自若地與司馬徽上首同席,殿上千人不約而同注視過來的目光可稱眾目睽睽,換成旁人早已如針刺背的坐立不安,他卻一派淡定地與司馬徽低聲交談,波瀾不興之間,那樣的瀟灑恣意叫人為之歎服。
沈太後也不免多看他幾眼,笑道:“國卿大人此張麵具還是……”
“此張麵具其實無關乎容貌五官,亦非存心冒犯太後聖儀,隻因戴了這麵具,臣才是商之。” 商之離席欠身行禮,月華般淡遠的聲音輕輕飄蕩在瞬間沉寂的殿間。
既敢打斷太後的話,又就此拒絕太後隱藏在話間的要求,此人之膽大妄為,讓在席諸人齊齊吸了口冷氣。
沈太後倒沒有惱怒,心中隻是微有訝異,忍不住細細打量起這位年輕人。
眼前的男子一身黑綾絲袍,獨立殿間宛若佇於靜夜下的黑玉岩,沉穩之間看似鋒芒斂盡,隻是如此暗淡的衣著必然襯得那張麵具的醒目,猶其是麵具下那雙鳳眸,寒涼深邃得異常,不動時若靜雪凝封,動時又如碎芒破冰,偶爾的顧盼飛揚,便好似涵蓋去人世間所有的光彩,睥睨之間,不可一世。
一時之間,眾人噤聲默默,各起深思。唯獨夭紹微微而笑,在沈太後耳邊說:“婆婆,我看國卿大人此話倒是十分地坦蕩。”
“不錯,確實是個膽大磊落的年輕人,”沈太後竟與她看法一致,語中自有讚賞,笑道,“既如此,國卿大人請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