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後。”商之彎腰,重新入席。
為何這聲音越聽越是覺得似曾相識?夭紹在瞬間的迷茫中垂首,苦思冥想。
夜宴不同朝見,諸人言談舉止較為隨意。酒過三巡後,宮人鳴樂起舞。本是清雅的絲弦沾上幾分歡愉喜氣,鼓瑟和鳴,纏綿樂聲縈轉在舞女的水袖絲袍間,格外動人心弦。
相比東朝貴族們的其樂融融,趙王司馬徽在品酒賞舞時卻是一番心不在焉的遊神在外,北朝其餘的使臣麵對南方煙雨下蘊育而生的柔媚歌舞竟都是一副冷淡的神色,極個別的,甚至不掩眉宇間的厭煩。唯有商之,在一旁默默喝著茶,難得一次抬眸,也隻是望著殿頂上鑲嵌的矯龍飛鳳若有所思。
“是兒臣疏忽了,”蕭璋將帥在外,心思從不在宮宴歌舞這些細節上,此刻見了北朝使臣們的反應不由也是奇怪,隻需稍一反省,他便猛然大悟,慚愧對沈太後道,“北朝貴族上馬能戰,下馬執政,因此性格豪爽開放,許是不太適應東朝如此風雅細膩的歌舞。”
“這樣麼?”沈太後於金鑾上早將諸人神態看得清晰,聽聞蕭璋的話後隻淡淡一笑,“那也無妨。入鄉隨俗,該他們受著。”又招手喚過夭紹,問道:“你父親生前不是創了浪擊青雲陣前曲。你會麼?”
“會,不過……”
“會就好,”沈太後不由分說將她打斷,“準備一下,壓軸而奏吧,莫負我東朝當世輝煌。”
夭紹麵色卻是為難,躊躇一會,在沈太後不容抗拒的堅定下默然退下金鑾。
蕭璋望著她纖柔的背影深起憂慮,對沈太後道:“母後,那曲子剛烈至極,夭紹雖琴藝了得,但女子性柔,怕是駕馭不了。”
沈太後卻搖頭笑道:“放心,她既敢應下,就自有辦法。”
金鑾上細微的變化不曾引得賓客注意,北朝國卿商之君把弄著指間精致小巧的玉杯,漫不經心中自思忖著重重心事,正陷入沉思時,忽覺肩膀上被什麼清涼的東西敲打一下,猛然回神,轉過頭,卻見先前端坐太後身側的紫衣小郡主此刻站在殿中角落,暗淡的光線藏不住那清靈明澈的目光,她對他微笑,悄悄招了招手。
宴至酣處,樂聲悠然一轉,舞女婀娜身姿如細柳拂水,飄然出殿的輕盈仿佛是借著東風嫋嫋而逝。
一時歌舞盡消,諸人於突兀的變化下鴉雀無聲,左顧右盼的不解中,忽聞絲弦錚錚顫動,琴聲橫空降臨,竟一洗先前靡麗繁複的宮廷之音,傾瀉出大河濤浪、重山壓頂的渾厚深沉。
眾賓客耳目一新,不由齊聲稱讚,轉目望去殿中樂人演奏的角落,卻是一驚。
不知何時所有的樂人俱已退出,那裏月光蕭寂,人影孤單。紫衣少女背對大殿而坐,身影纖柔窈窕。誰也想不到,此刻這仿佛從遠山浮雲間呼嘯而出、如萬馬奔騰的烈烈琴聲居然是出自一位少女指下,與座諸人在震撼中愈發覺得心神激蕩,入耳琴聲氣勢恢弘,高昂之際好似有旭日噴薄東升,又好似萬束暮霞下,血染天邊,迭起的鼓號長鳴風中,廝殺搏鬥,激越鏗鏘。長劍橫掄,利箭入甲,彎刀奪命,嚎叫哀哭聲如雷霆灌耳,讓聞者心血沸騰,瞠目握拳難以自製。諸人正聽得魂馳神搖之際,那琴聲一變,又轉為空曠蒼茫,九萬裏林木摧殘,蕭蕭雁唱,大道日喪,荒蕪戈壁迎目而來,風雨閑愁,家國淪亡,哀極痛極叫人魂魄飛移,適苦欲死,招憩不來。
賓客聽得悲從中來、無法自拔時,撫琴的夭紹亦覺胸口抑懣累壓,肺腑皆傷,指下的力道漸漸不足,手腕一軟,嘴裏竟隱隱誕出腥甜的血氣,她心道不妙,忙收斂神思,平心靜氣,指下頓了頓。
遠處的鼓點聲在這一刻適時飄來,如淨泉淌過心靈,夭紹微笑,按著琴弦重新起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