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再談了片刻,在殿外雨聲微小時,有內侍提聲稟道:“太後,吳郡趙諧奉命入宮,已在前朝等候。”
蕭璋捧著茶盞的手不禁一顫,隨即又鎮定自如,將茶盞慢慢放下:“母後何時招阿恬回來的?”
“那個強人回朝,可不是哀家的本事,”沈太後眼光掃了眼舜華,笑聲染上了秋雨的寒,飄在殿間透著分孤清的空蕩冰涼,“好在朝中自是有許多人與他交情匪淺。”
蕭璋笑了笑,起身道:“母後,兒臣入宮還未來得及去文昭殿,想現在去看看陛下。”
“去吧。”
等蕭璋退離殿中,沈太後靠在榻上捧起一卷竹簡閱讀,神情專注,似渾然忘記方才內侍通傳的事。
舜華不得不提醒道:“太後,趙諧還在前朝等候。”
“讓他等著罷。”沈太後語氣悠然,慢條斯理地卷了卷手中書簡。
前朝弘文殿外,白衣文士站姿如鬆柏挺拔,冷冷望著身前的內侍:“敢問公公,太後究竟何時才肯宣見趙諧?”
內侍屈於他淩人的傲氣之下,亦很無奈,陪笑道:“請趙先生再等片刻。”
趙諧重哼一聲,風雨襲來,白衣卷飛。他抬頭望了眼遠處墨雲下承慶宮飛揚的殿簷,寒石般的眸間微微起了一絲猶豫,但更多的,卻是清傲之下難以壓住的怒火,一甩衣袖,便要步下台階離去。
“阿恬,且慢。” 不妨走廊遠處卻傳來這樣的呼喚。
正如二十多年前,在東宮太子學舍,年幼的自己喘著氣拔腿快跑,跟隨諸位意氣風發的哥哥們身後,有時氣力不足追不上,他負氣想要轉身時,哥哥們都是這般笑喚他:“阿恬,且慢!”
趙諧在久遠的回憶中回過頭,見來人淡黃華衣,袞龍玄紋,甚美的麵龐含帶一股奪人的崢嶸飛揚,不由怔住。
一旁內侍忙跪地道:“奴拜見湘東王。”
蕭璋揮手讓內侍退下,含笑望著趙諧,上下打量:“一別八年,阿恬別來無恙?”
“甚好,不曾落得被人追殺的下場。”趙諧冷冷淡淡道。
蕭璋笑意僵住,麵色有些發青。趙諧的目光如年少時一般,幹淨剔透,不同的是,如今卻多了分淩厲的寒芒,刺得他忍不住避開那股鋒銳,才可以苦笑出聲:“你也怪我?”
“不敢。趙諧一介士人,如何有膽子怪罪湘東王殿下?”趙諧隨便揖了個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
“慢著!”此聲厲喝不再柔軟,素來慣於統馭千軍萬馬的湘東王氣焰這時方顯露無遺。
趙諧卻置若罔聞,徑自離開。
蕭璋盯著他的背影冷笑:“世人所謂的佐治才子原來就是如此!你今日回宮是想再顯擺一回你的狂傲?如此,你便走吧。也省得負了太傅和沈崢的苦心。不過這次走了,你就不要想著再回來!”
趙諧腳下步伐猛地一滯,半邊身子已淋在雨下。
蕭璋歎了口氣,低聲道:“既心存天下百姓,便拿出誠心對天下百姓來。這次若非沈崢的大力舉薦,太後因當年之事怕絕不會再次用你。曆來有才幹的人大多倨傲驕狂,放平時不會如何。但對你趙諧,對眼前的朝廷,卻是水火不能相容。太傅當初在東宮學舍多年的教導,你難道連這些道理都不明白?”
趙諧回頭看著他,神情依然冷漠,目光卻有些迷惑。
“隻要你不離開,太後遲早會見你,”蕭璋再次避開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左仆射一職,原本就非阿恬你莫屬。”
趙諧望著眼前此人的笑容,縱是再熟悉不過的麵龐,他卻徹底疑惑於蕭璋本來的麵目――二十五年前,他手把手教導自己劍術毫無保留,十五年前,他可以擁護蕭禎繼位果敢忠誠,八年前,他卻又追殺郗氏子嗣冷麵無情,再如今,他又這番語重心長地勸說自己留在朝廷……
往事紛紛,茫然中,連蕭璋何時悄悄離去趙諧也不自知,隻站在廊下默然思了良久,直到身旁突然有人笑喚他:“趙先生,太後於承慶宮宣見。”
“秋,八月丁醜,荊南殷帥率軍五萬踞朱堤,用軍師毓尚水策,大將蕭少卿橫流破敵,取南州,退蜀夷。
九月戊寅,吳郡趙諧受詔入朝,擢任散騎常侍、太常,代職尚書左仆射。九月辛巳,北朝趙王使鄴都迎嫁,湘東王蕭璋領群臣見使興慶門,是日,鄴都轟動。”
――《東紀三十一 成皇帝永貞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