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1章 第三天(1) 群青色的學者(3 / 3)

我又鬆了一口氣,可是,現在似乎還不是輕鬆的時候。吃完早餐,心想差不多該回玖渚的房間時,嗬欠連連的真姬小姐出現了。盡管是來這座島上渡假,仍然穿著正式的外出服,紮著一束馬尾。

“啪!啪啪呀啪呀啪呀啪呀啪呀…啪…,啪啪呀啪呀啪~~?”口裏哼著朝氣蓬勃的旋律,走到我隔壁的椅子坐下。

“早安。”

“…你好。”

“不行……早上的招呼是早安喲。哎呀,是我起晚了嗎?你六點多就起床了嘛…真厲害,我血壓超低,實在是、實在是爬不起來啊~~~”

真姬說著,又打了一個大嗬欠。我敷衍了事地點頭應道:“啊啊。”為何知道我的起床時間?這種問題對這個人毫無意義。

我又開始緊張起來,不過原因跟赤音小姐獨處時不同。

姬菜真姬小姐。

當然,她並不是來這座島衝浪。既然會在這裏,就有待在這裏的理由。

真姬小姐的職業是占卜師。正如佳奈美小姐是繪畫天才,赤音小姐是學問天才,真姬小姐被稱為天才占卜師。

“…天才嗎……”

言歸正傳,我對真姬小姐很棘手。

因為初次見麵的第一印象很差。“占卜師嗎?我還是第一次遇上。如何?我的運勢怎麼樣?”

並非真的想知道自己的運勢,隻是就禮貌上來說,我當時判斷應該對占卜師說這種話,因為大家都希望話題往自己擅長的方向進行吧。連丘吉爾都說“我想發表自己知道的事,可是別人卻一直問我不知道的事”因為不想變成那種別人,所以才說了那句話。

雖然隻是借口……

真姬小姐聽完,抿嘴一笑說:“那告訴我,你的生日、血型和喜歡的電影演員。”

我心想生日跟血型也就算了,可是電影演員跟運勢有什麼關係?不過仍舊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我根本不記得自己的血型,也幾乎不認識電影演員,所以這兩項幹脆隨口瞎編。

閉著眼睛聽完,真姬小姐便說:“我知道了,那!這個。”從口袋取出紙片遞給我,然後自顧自地離開了。

我尋思莫非是什麼神簽,打開紙片一看,上頭用明朝體字型記載著我的生日和剛才胡謅的血型與演員名字。

“戲法嗎?”

我之後立刻去問玖渚。“我想可能是老掉牙的手法,例如預先在口袋裏放了寫好各種隨機數值的紙片。”

“唔~~~”但玖渚搖頭否定我的想法。

“不可能呦,撲克牌那種魔術還說得過去,這種的數值太多了。而且事前調查也行不通。血型跟演員兩項,阿伊…你不是說謊了嗎?她不可能連你要扯什麼謊都猜得到吧?”

接下來,玖渚幫我舉行一場關於姬菜真姬的個別講座。原來是我自己才疏學淺沒常識,真姬小姐似乎是一位頗富盛名的占卜師。並不是雜誌星座運勢那種放諸四海皆準、用來自我安慰的占卜…而是專門幫著名政治家或企業服務的大師,與其說是占卜師,她的行為更接近正統的宗教家,飄飄然、低調地發揮才能。

天才占卜師——姬菜真姬。

“她也被稱為神論師呢。”玖渚饒富深意地說。

那句標語是這樣的——知過去,通未來,明人事,曉世界,無所不知的能力者。

“能力者是什麼?”

“超能力者呀。”玖渚立即回答。“extrasensory

perception的能力者。”

“…啥?”

“ESP。超能力分為ESP跟PK兩種,呃~~~真姬的能力就是屬於ESP,記得是retrocognition,precognition和telepathy吧。翻成日語的話,retrocognition是回知過去,precognition是預知未來,telepathy是他心通。”

“且慢!我都搞混了。照這麼說來小友,真姬小姐不是占卜師嗎?”

“占卜師是職業嗎?善用自我能力的職業,如此而已咯。跑得快不叫職業吧?但田徑選手就是職業啦。雙手靈巧也不叫職業呀,可是,技術人員就是職業呦。超能力是能力,占卜是行動,占卜師則是職業。”

“啊…啊…”我恍然大悟地點頭。“總而言之,真姬小姐~~~”

“對!她預先解讀阿伊的想法,甚至包括你會問她那個問題哩。”玖渚嬌笑道。

“…超能力啊。”我斜眼偷戲真姬小姐,用她聽不見的聲音低語。玖渚那時的說明,確實有一部分說服了我,然而…

此刻,看她一副傻乎乎的愛困模樣,實在難以信服。這種瞌睡的姿態,橫看豎看都隻像低血壓的怪姊姊。

“我是占卜師這件事,你好像很不滿呀”

真姬小姐突然轉頭向我說話。初次見麵後,這個人不知為何就猛找我的碴。

“假使我捧著水晶球到處走,或者披著黑鬥蓬的話,就比較好嗎?如果我用不吉的措詞,或者曖昧不清的話語宣告你將慘遭劇變,那你就可以接受嗎?原來你是以貌取人的那種人啊”

“我沒有…那樣想。”

“應該是,我早就知道…”真姬小姐搖頭晃腦地說:“不過,那也無所謂,你的想法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

“嗯,無關緊要的日本代表!”

換句話說,我是日本第一的無關緊要男?似乎被批評得體無完膚。

“不過,基於善意給你一個忠告吧。你對我的印象是大錯特錯,不僅如此,你對島上所有人的印象更是錯到極點,這也包括玖渚呦。話說回來,你在麵對他人時,好像會故意扭曲自己的價值觀……我同意那種生活比較輕鬆,但不算是聰明的生存方法。你總有一天會吃大虧的,小心一點比較好喔。”

真姬一口氣說完,又像小貓一樣打起嗬欠。我這兩天一遇上她,就要聆聽這種刺耳的言論,而且她每每正中要害,仿佛真的有他心通,真姬小姐講的就是真相。

老實招供吧…我覺得這個人很可怕。

“可怕是礙到你啦…”

真姬小姐喃喃咕咕,可能是想拿早餐吧,她朝廚房走去。

4

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萬良機,離開餐廳,折回玖渚的房間。一如預料,玖渚依然埋首於工作站。盡管我覺得沒必要跑到別人家搞自閉,但這正是所謂的個人價值觀吧。

玖渚回過頭來。

“喔!阿伊,你回來啦。怎麼了?遇到誰了?”

“幾乎所有人都遇上啦,今天還沒見到的,我想想…明子小姐跟伊梨亞小姐吧?啊啊,對了,彌生小姐也沒見到。”

因為吃過料理,總覺得好像見到人了。

“唔~~那就幾乎滿分咯。”

“什麼跟什麼?”

“中午以前拜見鴉濡羽島總成員大賽,滿分!”

念起來還真拗口。不過呢,也罷。

現在,這座島上有十二個人:“畫家”伊吹佳奈美小姐、“七愚人”園山赤音小姐、“廚師”佐代野彌生小姐、“占卜師”姬菜真姬小姐和“工程師”玖渚友,再加上跟班的逆木深夜先生和我。至於島上原本的居民,首先是島主和宅第主人赤神伊梨亞小姐,女仆領班班田玲小姐,三名萬能女仆……千賀彩小姐、千賀光小姐與千賀明子小姐;共計十二人。

一般房子要是住了這麼多人,早已處於飽和狀態,但這幢過於寬敞的宅第裏還有許多、許多、許多、許多空間。

思及至此,我忽然想起…

“對了!小友,你原本預定在這座島待到何時?”

“還有四天呀,因為預定是一個星期。”

“我從深夜先生那裏聽來的。”

我把深夜先生今天早上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玖渚,伊梨亞小姐看上的全能者…即將來此的傳聞,但玖渚好像沒有什麼興趣,“唔~~”了一聲,根本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無所謂吧?情報太模棱兩可,沒辦法判斷,但人家也不覺得有見麵的必要唄。人家來這裏又不是為了看別的天才,我對那種事沒興趣唄。”

“或許吧…對了,之前就很想問,你為什麼要來這裏?既然說對那種事沒興趣,那就是對其它事有興趣才來的咯?”

最討厭出門的玖渚之所以答應這種旅行邀約,我實在不知道理由為何。玖渚側頭想了一會兒,“哎~~~不知不覺唄。”還我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這種程度的行動不需要理由,難道阿伊是那種凡事都要理由才能安心的人嗎?”

我聳聳肩。怎麼可能?

“隻要可以上網,到哪不都一樣?不過金窩銀窩終究不如自己的狗窩呢~~~”明明還在別人家做客,玖渚竟然蹦出那種台詞。

算了,反正她就是這麼隨心所欲。這既不是我該在意的事,也不是非得在意不可的事。我躺在純白色的地毯上,抬頭看著天花板的枝型吊燈。嘖…這幅光景還真有夠超現實,不過,要是反過來問我什麼叫做現實的光景,我也是答不上來。

玖渚看著我的模樣說:“阿伊,莫非你很無聊?”

“我是覺得人生很無聊啦。”

“那樣難看死了耶。”

唉唷!一刀刺中心髒。

“沒事做的話,要不要看看書?阿伊,人家也有帶幾本書來呦。”

“書啊..有哪些?”

“嗯~~英日字典、六法全書跟情報知識事典。”

“那種東西拜托你也帶個光盤版嘛…”

基本上,有誰會把那種書當作休閑啊?啊啊,眼前就有一位……

一半傻眼,一半死心,我翻了一個身。

“咦?阿伊,你手表壞了喔。”

“嗯?”玖渚一說,我看著自己的手表。是了,這麼說來,我是想拜托玖渚幫我修理手表,可是早上遇見一大堆人,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

“借一下唄,人家幫你修。”

“啊啊,可能隻是沒電了。”

“唔~~人家看看。”玖渚將手表對著陽光。“不對,好像不是耶。你有沒有撞到哪裏?不過應該很快就可以修好。可是現在手表也落伍了,因為隻要一隻手機就全部搞定。咦?這麼說來,阿伊你的手機呢?”

“放在家裏。”

“要隨手帶著呀,是‘手’機耶。”

“弄掉了怎麼辦?”

“嗯,話是沒錯啦”

“何況帶到這種荒島也收不到訊號吧?能夠通話的也隻有你的電話。”

玖渚目前使用的手機,是可以利用通訊衛星打到全球各地的高檔貨,不論是滄海孤島或是其它地方,收不到訊號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在那台電話身上,因此它的價格也不便宜。對於自閉在家的人來說實在是暴殄天物,然而我早就懶得提醒玖渚不要浪費錢。

“嗯,或許吧,而且落伍也不是什麼壞事。”

玖渚眯起大眼睛,然後把我的手表擺在架子旁邊。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玖渚全無反應,我隻好應了一聲去開門,訪客是拿著掃除用具的光小姐。

“打擾了,我是來打掃房間的。”

“辛苦了。”我將光小姐帶進室內。

“呀呼!小光,哈咯!”玖渚笑逐顏開地迎接光小姐,光小姐也笑著響應,這兩個人不知為何非常投契,感情好得很。很少有人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跟玖渚熟絡,我對此也略感意外。

“你在做什麼,友小姐?”

“現在啊,我在做遊戲軟件唷。可以將文章轉換成音樂的應用程序,想當作紀念品送給伊梨亞小姐哩~~~”

“搞不太懂的遊戲,那是什麼?”

“呃,那就說明一下吧?那個,人家想想,喂!阿伊,你看過最長的小說是什麼呢?”

“《源氏物語》跟《唐吉訶德》看一半就放棄了…所以應該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吧,那個真的很長。”

“嗯,假設先把那本書全部輸進電腦,可以用掃瞄器掃瞄,自己輸入也無所謂。接著呀,就像把‘A’當作‘Do’,‘B’當作‘Re’,‘C’當作‘Mi’,將數字訊號轉換成模擬訊號,這樣樂曲《戰爭與和平》就大功告成了。那本書的份量嘛,應該一個小時就夠了吧?實際情況當然比較複雜,轉換編碼啦!交談(session)啦!整體不協調也不行。總而言之,就是將小說音樂化呦,很好玩吧?”

“嗯…先不管好不好玩,倒是挺特別的。你用什麼程序語言?VB?C?”

“機械語言。”

竟然是超低階的程序語言。沒想到今時今日還有人使用。

“那不就等於跟電腦講哥兒們話嗎?”

“嘿!嘿!嘿!”玖渚顯得有些洋洋得意。

光小姐看來比我更不懂電腦,隻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讚歎。“真了不起啊~”

“嗯~~可是小友,那個軟件有什麼好玩?我實在搞不懂。”

“製作時很好玩呀。”

很明確的理由,她都說得如此坦白,我也無從抱怨。

光小姐興致盎然地聽著玖渚說話,“啊!對了。”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轉向我。“等一下方便去打掃您的房間嗎?倉庫…剛才去過您的房間,但是您剛好不在。”

“沒關係。”雖然我不知道她想打掃那個房間的哪個地方。

“謝謝。”光小姐向我道了謝,便開始打掃室內。清潔工作大致結束後,光小姐“呼”地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對不起…我有一點疲倦。”

“要休息一下嗎?”

“不,沒關係,而且玲小姐會生氣…玲小姐很嚴厲呢,我被罵了好幾次。沒關係!我很健康,也隻有健康這一項優點,所以沒關係的。讓兩位擔心了,不好意思,那我就此告辭。”光小姐堅強說完,便走出房間。

“唉。”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光小姐好像也挺辛苦哪。也許是我想像力太豐富,可是看她那副模樣,就像獨自背負著所有的苦楚。”

“就像看見另一個自己?”

“也不是那個意思,或許有一點同情吧。”

而且光小姐似乎不太幸福。玲小姐和彩小姐仿佛早已將那些視為“工作”,但光小姐在那方麵似乎仍無法妥善處理,是人生這個電路中沒有嵌入工作嗎?總覺得好像有什麼隱情。至於另一位女仆——明子小姐,因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所以不予置評。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苦楚喔,阿伊。”玖渚一副很了解似的說道。

“大家都在吃苦,即使沒有,也在努力,不論是光、阿伊尊敬的小直或者赤音都一樣呦。不用吃苦、沒有努力就能生存的人,大概也隻有人家而已。”

5

吃過中餐,我依約前往佳奈美小姐的畫室。玖渚仍然表示“沒有食欲。”中午過後又鑽入被窩,那個年輕工程師是慢性睡眠不足。

“晚餐要叫人家起床喔~~也得去見見伊梨亞。”

如此這般。

我敲敲畫室的門,等對方響應後,拉開門把。地麵是木板材質,沒有鋪地毯,雖然讓人聯想到小學的美術教室,不過當然沒有排列坑坑洞洞的桌子,也沒有贗品似的石膏像,更沒有那麼寬敝。單就麵積來說,這間畫室大約是玖渚那間的一半大吧?

“歡迎,那麼,在那張椅子坐好。”

佳奈美小姐用略微冷峻的視線看著我的方向,沉默片刻後,如此指示。深夜先生看來是待在自己的房間,畫室裏隻有佳奈美小姐。我穿過擺滿畫材和油漆等東西的牆邊櫃,依照指示坐在椅子上。與佳奈美小姐呈正麵相對。

“請多指教,佳奈美小姐。”

不過,她長得還真漂亮。金發碧眼,就像舊電影裏登場的深閣大小姐,同時兼具知性美,再加上繪畫才能,老天還真是不公平啊。

“…”不,或許也不盡然?

佳奈美小姐不良於行,直到數年前為止也雙目失明。四肢健全的我竟然還有所不滿,或許才是傲慢自大的呆子吧。話雖如此,佳奈美小姐本人並未將這些視為不利條件或殘障。

“上帝是公平的。要是連我都四肢健全,對健全者反而是一種不公平吧。”“腳隻是裝飾品。”“視力恢複以後,我的世界也沒有任何改變。社會跟我想的一樣,自然淘汰和命運其實都沒什麼品味。”~~~以上節錄自伊吹佳奈美的畫冊評論。

佳奈美小姐跟我一樣,坐在圓木製的椅子,因為穿著小禮服,似乎坐得不太舒服…

我陡然發現!“佳奈美小姐,呃…你要穿著那件衣服畫嗎?”

“你是在質疑我的服裝品味?”

佳奈美小姐的神色變得有些駭人,她並非在說笑,好像真的很不高興。我慌張解釋道:“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你的衣服弄髒。”

“我畫畫的時候,不會特意去換衣服,衣服至今未曾被畫具弄髒,請不要把我當白癡。”

“啊啊…是嗎?”

就像書法家那樣嗎?的確衣服被畫具弄髒是外行人的行徑,佳奈美小姐已是世界一流的畫家,我竟在關公麵前耍大刀,實在太不知好歹了。

我聳聳肩。

“可是,真的要畫我嗎?”

“你是什麼意思?”佳奈美小姐依然用駭人的表情反問。嗯…她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不,此人的內定值就是這種感覺吧?

“呃,怎麼說才好,這樣會不會拖累你的畫家身價?”

就好比玖渚友,她在工程師方麵的技術,在任何世界都可算是出類拔萃。可是,那丫頭卻隻把那種技術用於玩樂,因此很少有人承認她是偉大的天才。

“權威隻是一種結果呀,做不到跟不去做是一樣的呦。”據她本人所言,似乎是那麼一回事。

對畫家來說,我想也是一樣。用玩樂的心情,隨便畫隨便的題材,這種畫家豈不是很難讓別人肯定他的價值嗎?然而,佳奈美小姐否定了我的想法。

“我不是才要你別把我當白癡嗎?你的腦袋瓜裏真的有裝腦漿?本小姐才不會挑題材,我跟你說啊…人蠢隻要閉上嘴巴就不會被捉包,你還是少開口為妙吧”

她一副鄙夷的態度,連我都跟著意興闌珊。

“我啊…就是最看不慣那種事,一想到就惡心。沒有好題材所以畫不出來啦!模特兒不好啦!環境不對啦!那種題材不適合自己啦!不光隻有畫家,什麼這不是我想做的事啦!老師,我找不到想做的事啦!淨說些自我中心的廢話,你周圍應該也有這種家夥吧?”

“啊啊,有啊。”

就是我。

“真是的!”佳奈美小姐盛怒不已。

“想做的事啦!不想做的事啦…不先反省自己的無能,我最討厭那種家夥了,真覺得他們不該死皮賴臉地活著。縱然不至於叫他們去死,但希望他們別活得那麼丟人,去做點有意義的事,別在那裏哭爹叫娘的。我告訴你,再平凡的男人,甚而是昆蟲內髒,我都有辦法畫成藝術!”

盡管外貌清秀,自尊卻相當高。別說是她自己,甚至也不容許別人妥協,她應該是那種嚴格的人。

雖然跟昆蟲內髒相提並論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既然昆蟲內髒都可以畫,當然沒道理不能畫我吧。再客氣下去反而顯得失禮,對這個人客氣也隻是吃力不討好,我於是選擇沉默。

仔細一看,佳奈美小姐背後有一塊畫布。那是一幅鉛筆畫,用仰角描繪一株櫻花樹,是今天早上她和深夜先生一起看的那顆樹。

猶如黑白照片般細膩的畫,畫素應該一千萬左右吧?不不不…無聊透頂!對於這麼細膩的畫,根本不需要那種比喻方式。

“那個。”我指著畫布。“是什麼時候畫的?”

“上午,你有何不滿?”

佳奈美小姐賞櫻是在早晨,換言之,就是距今五個小時以前的事。短短五個小時,就可以畫出如此細膩的畫嗎?要完成如此一幅畫,總覺得再快也得花上一個星期。因此,我很自然地對佳奈美小姐露出懷疑的視線,佳奈美小姐不可一世地嗤笑。

“一個星期可以完成的工作花費三、四個月,那是白癡的行為,倘若不是白癡,必定是懶骨頭。我兩者皆非,因此三個小時能夠完成的事情,不會花更多的時間。”

唉唷喂呀。

懶骨頭最佳代表的本人聽來格外刺耳,全身劇痛不已,也很希望玖渚那丫頭來聽聽這句台詞。

“喂?你應該也是這麼想吧?”

佳奈美小姐用不懷好意的語氣征詢我的同意,總覺得像是被人當麵悔辱,而且,那應該不是單純的錯覺吧。

“咦?沒有,呃、對…哎呀哎呀,不過你畫得真好。”

“嗯,是啊。”

仿佛早已聽膩那種平凡的讚美,佳奈美小姐興致索然地應道。不,確實是太過庸俗的評論。什麼畫得真好?講了等於沒講!連五歲小孩都會,我是白癡嗎?

“那個,佳奈美小姐是畫工筆畫嗎?”

“什麼都畫啊,你不曉得嗎?”

是啊,又失言了。我麵對的乃是拒絕任何、屏棄所有流派的女流畫家——伊吹佳奈美小姐。不論是工筆畫、抽像畫或其它畫,她不畫或者不會畫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佳奈美小姐眯起單眼說道:“一直拘泥於單一這種蠢事我是不幹的,我不是說不要拘泥於自我,但是過於拘泥也很奇怪,根本就是瘋了。其它事情姑且不論,至少繪畫方麵我要隨心所欲地畫。”

“或許是吧。”

因為難以反駁或讚同,我隻好敷衍地點點頭。不知是否看穿我的詞窮,佳奈美小姐嗤地一聲訕笑。

“喂!你啊……有看過我的畫嗎?”

“是看過幾次畫冊,但是不夠用功,今天第一次現場觀摩。”

“喔…那你覺得如何?我是說這幅櫻花,而不是畫冊。”

我對佳奈美小姐的問題略感意外,因為我以為被稱為天才的人種,並不會在意他人的評價。以七愚人園山赤音小姐為首的ER3成員,包括參加計劃的那些討厭鬼,不論是名聲或虛榮,他們壓根兒不在意別人對他們的評價。

“自己的價值自己最清楚,腦袋不靈光的家夥給的評價,我才不希罕咧!”那群家夥異口同聲地如此宣稱,也因此引起我的反感。

“這個嘛…”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是啊…我覺得很漂亮。”

“嗯…很漂亮嗎?”佳奈美小姐重複我的話。“你不需要討好我喔?我也不會因此生氣。”

“不…我也沒有那種鑒賞或批評的眼光…就是覺得很漂亮。”

“喔…漂亮啊…”

佳奈美小姐不勝惋惜地看著畫布。接著用細若蚊納的聲量喃喃自語:“漂亮!漂亮、漂亮、漂亮!那種形容詞啊…並不是對藝術的讚美哪…”

“咦?”

“這幅畫還是不行嗎…真可惜…真不想這麼做…白白糟蹋了啊…”

“唉~~~”佳奈美小姐一聲長歎,微微彎身拿起那張畫布。

咻地一聲舉起…摔向木板地。樹木破裂的聲音響起。地板當然沒有裂開。

“等……你、在做什麼?”

“如你所見,銷毀失敗作品啊…為何我非得做這種事不可呢…”

那應該是我的台詞吧?

“啊…”佳奈美小姐惋惜不已地垂首俯視粉碎的畫布,接著又悵然若失地頻頻歎息“嘖…以後應該可以值個兩千萬吧…”

“兩千萬?”

“兩千萬美金。”

單位是…

“當然,那是好幾十年以後的事。”

“…藝術家有時真是亂七八糟…”況且也沒有必要在我的麵前做吧?一想到我的無心之言,竟導致這種結果,不免要湧起一股討厭的罪惡感。

“你不需要感到罪惡,這是我的責任,我不是那種把責任推給旁人的糊塗蟲。”

“我畢竟是外行人,何必因為外行人的意見,就把自己的心血…”

“挑選鑒賞者的作品,我不會稱之為藝術。”佳奈美小姐嚴詞厲色地說。

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嗎?聽見那句話,我終於理解了。盡管言語跟態度都充滿惡意,但這個人確實打從骨子裏是藝術家。

“可是,明明就像照片一樣逼真。”

“那個也不是褒獎。我跟你說…假如‘像什麼什麼一樣’是你讚美別人時的口頭禪,最好快點把它戒掉,因為那是最高級的汙辱。但是,如果你的腦漿隻夠理解限製在框框裏的東西,那也沒辦法了。”佳奈美小姐轉向我。“嗯,像照片一樣的那種說法倒也可以理解,因為照片原本就是由圖畫創造的。”

“是嗎?”

“是啊,你不曉得嗎?”佳奈美小姐揚起一邊眉毛。

“你不曉得嗎?”似乎是佳奈美小姐的口頭禪。

“發明銀版攝影(daguerreotype)的人其實是畫家,而透視法(perspective)的研究據說也跟相機發明有關,雖然這些是深夜告訴我的。你知道照明暗盒(camera

obscura)吧?”

那我當然知道。

換言之就是暗箱…在黑暗房間的牆壁上鑽一個洞,室外景色就會映照在對麵牆壁的現象。那是很老舊的技術,公元前由亞裏斯多德所提出,據說也是照相機的起源。

“那是為了正確複製外界所發展的技術之一。因為透視畫法的基本概念就是‘將所見事物如實畫出’,這是法國畫家庫爾貝(Gustave

Courbet)說的…他另外也主張‘我沒看過天使,所以不畫天使’這種現實主義,不過這跟我的哲學相反。小孩子畫畫不是沒有遠近,全部擠在前麵嗎?物體的尺寸也是亂七八糟,或者把人畫得跟房子一樣大,或者把最重要的東西畫得最大。總之,不是看起來如何,而是將自己的感覺直接表現在畫布上。如果繪畫是一種自我表現的手段,那小孩子的手法就是正確的。這麼想的話,‘像照片一樣’就稱不上是好作品了。”

“啊~~~~”

言話間開始夾雜專門用語,我變得不知該如何響應。而且佳奈美小姐從剛才就隻顧著說話,甚至沒有準備繪畫道具,究竟何時才要開始畫呢?

“就連照片也不能算是完全複製真實…隻要修正得宜,輕易就能欺騙欣賞者……在可以恣意妄為的意義上,照片跟圖畫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吧?”

“那個佳奈美小姐,你不開始畫嗎?”

“現在正在記憶。”

原本還以為又要被叱無能,沒想到佳奈美小姐用意外平和的語氣回答。

“你可能不曉得吧?我是獨自工作的類型,跟別人在一起就無法集中精神。”她說了宛如達文西的話語。

觀察與繪畫分開進行的畫家,盡管並不常見,倒也不是從未聽間,因此我也沒有特別詫異。

“所以畫人物時,就得全憑記憶了。”

“那種事辦得到嗎?”

“對我而言,記憶跟認識是同義詞。”

這次她說了猶如人魔漢尼拔的話語。

“就這樣在這裏聊兩個小時吧?等你離開以後,我就會開始畫啊!還得先重畫這幅櫻花,至少要畫成你能夠理解的藝術。然後才是你的畫,我會上兩層色,所以要多花一點時間,等它幹明天早上應該就可以給你了。”

“可以給我嗎?”

“給你呀,我留著那種畫也沒用,我對完成的畫沒有興趣。我會簽名,所以應該可以賣得不少錢。當然如果你不中意,撕掉也無所謂,隻不過有點浪費喔,因為我打算畫個五千萬。”

很現實的形容法。

歎息。

“話說回來,聽說你跟赤音小姐的感情不太好。”

“是不好啊,不過,好像是她討厭我吧。就我個人而言,對於學者的園山小姐、研究者的園山小姐,以及ER3七愚人的園山小姐,我應該是心存善意,甚至應該是懷有敬意。”

“應該、應該的,總覺得你話中有話。”

“對呀。”佳奈美小姐嫣然一笑。“假如是園山赤音本人,的確非常討厭喔。”

時間是兩小時以後。

我離開佳奈美小姐的畫室,先繞去玖渚的房間。玖渚雖然躺在床上,但似乎曾經起床,手表已經修好了。玖渚的一流惡作劇,表盤的數字左右顛倒,但也不是不能用,我便戴回左手,摸摸沉睡中的玖渚的頭,道謝後,再前往赤音小姐的房間。

“請多讓我飛車、角行、銀將和金將六子!”我如此懇求後,赤音小姐嬌笑道:“我再多讓你幾步吧。”

她將西洋棋的棋子排列在日本象棋盤的己方陣營。

“這可是西日合並喔。”

“感覺有點像特殊格鬥技之戰…”

盡管獲得如此讓步,我依舊慘敗,一敗塗地。

而且還是七連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