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在學校上補習課那幾天,收到了寒假前我姐的最後一封信。出於慣性,我拆開信封,還是打算先讀虞儷的信,我猜想我姐一定把我期末考試的結果跟她講了,不論如何,我仍然急切地想知道,她會對我說些什麼,但是展開信紙,發覺這回並沒有虞儷的信。我把信封倒過來,抖落了幾下,又撐開封口看了看,還是沒有。我有點失望,於是開始讀我姐的信。我以為我姐會像往日一樣,好歹安慰我幾句,然後給我一些善意的良言,但是也沒有。整整五六頁紙,我姐的語氣都顯得十分沉重,甚至比她告訴我跟金竺分手那次,還要沉重很多。跟我爸媽一樣,我姐也沒有數落我、批評我、責怪我,她隻是從頭至尾向我坦陳她自己的過錯,向我闡述了事情的經過。我一邊讀著我姐的信,一邊感到脊梁發冷。我吃驚地看到,一切都亂套了,一切都突如其來,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議,好像我一直就活在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世界裏,而我自己就是那個世界的第一主角。我想對我姐說,如果這就是整個過程的真相,我寧可活在謊言之中。但是顯然已經不可能了,我和我姐都沒法做到讓時空扭轉。
我姐在信裏,先給我講了一個感人的故事,她用了很長的篇幅說:
“二次大戰的時候,在某個小山村有一對年輕夫婦,共同贍養著丈夫的老母親,這個老母親是個瞎子。夫妻倆結婚不到一年,丈夫被征召去前線打仗,留下妻子獨自一人守著母親。兒子臨行前,母親千叮萬囑,一定要經常寫信回來,兒子答應了,然後背起行囊,消失在地平線上。
“最初三個月,妻子每個月都會在同一天準時收到丈夫的信,看完,念給老母親聽,母親有時候笑眯眯地聽,有時候淚眼婆娑地聽,母親笑的時候,就是兒子射殺了幾個敵人,或者部隊攻占了什麼陣地的時候,母親哭的時候,就是兒子哪裏受了傷,或者哪個親密的戰友死了,或者部隊丟失了什麼陣地的時候。老母親坐在門口聽,一雙空洞的瞎眼望著遠方,仿佛能夠看到前線陣地上的兒子。
“三個月之後的一天,妻子從早晨開始,照例等待丈夫的來信,但是直到黃昏也沒見郵差送信過來。母親問她,我算過日子,今天應該來信了,怎麼到現在還沒收到信呢?妻子說,世道戰亂,有可能在路上耽擱了吧,我們再等等,應該快了。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過去了,第四天過去了,等到第五天,信來了,妻子照例念給婆婆聽,婆婆照例坐在門口,照例一雙瞎眼望著遠方,有時候聽得喜笑顏開,有時候聽得眼淚汪汪。
“妻子每個月這樣給母親念信,偶爾早幾天,偶爾遲幾天。兩年後,丈夫在信裏說,預計不出一年,戰爭就會結束,他很快就要回來跟家人團聚了。老母親聽了,表現出分外高興,但是聽完那封信的第二天,就癱倒在床上一病不起。母親臨死的當晚,把妻子喚到跟前,對她說,這兩年來辛苦你了,也謝謝你每個月給我念信,讓我知道兒子的狀況。妻子哭泣著低著頭,一句話說不出來。母親又說,其實我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因為他在將近兩年前,就已經死在了戰場上,而戰爭幾乎永遠也不會結束。妻子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母親,問,你怎麼會知道的,什麼時候知道的?母親虛弱地笑了笑,說,從你給我念第四封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妻子問,為什麼,是因為那封信沒有準時收到嗎?可是後來的信一直都不太準時啊。母親說,不全是這個原因,而是從第四封信開始,我就再沒聽見過郵差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之後的每一封信,都是你自己寫來安慰我的啊。妻子頓時哭得泣不成聲,然後強忍著悲痛問,你明明知道真相,卻為什麼不說呢?母親說,傻孩子,你好心為我虛擬了一個美好的世界,我為什麼要揭穿呢,假如你當時就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我興許早就死了,是你讓我額外活到現在,我的兒子、你的丈夫,不是也永遠活在了那個美好的世界裏嗎?”
我讀完這個感人而悲傷的故事,也被弄得掉下幾滴淚來,但是我覺得有點傻,我為什麼要落淚,關我什麼事兒,我不明白,我姐為什麼要給我講這個故事?接著我就突然意識到,也許後麵還有一個可怕的故事在等著我。
我姐繼續說:
“生,你一定還記得,就在半年前,你剛考進西苕溪中學,我囑咐了你三件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希望你能夠一切以學業為重,在你那個高手如雲的環境裏,通過自己的艱苦努力脫穎而出,最終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當然最好是上海的大學。我曾不止一次地設想,當你來到上海,你我姐弟就可以經常相聚,若幹年後,如果你在上海立足,咱們甚至可以把爸媽也接到上海,那麼我們全家又可以永久團圓了,多麼美好啊。那時候你說,你願意為了這個夢想奮鬥三年,然後你寫了封信給虞儷,托我轉交給她,你說你是一頭驢,虞儷就是拴在你頭頂前方的那根胡蘿卜,她能夠給你無限的精神動力,幫助你實現我們共同的願望。我想了想,你說的未嚐沒有道理,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根精神支柱,正如我跟金竺也曾經互相成為精神支柱,也許吧,我不知道。因此收到你的信後,我幾乎立馬跟虞儷私下交流過,我征求她的意思,當時她並沒有直接否定,但我可以確信,她對異地戀這回事兒根本不抱任何憧憬,她認為這種情況隻會出現在台灣愛情故事裏,離開現實太遙遠了。是的,她對你印象很不錯,她認為你是個聰明、上進、有前途的男孩兒,但也僅僅是一個男孩兒,遠遠沒到她認為可以戀愛的年齡。最關鍵的,虞儷說,其實她早就喜歡上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她說如果有可能,等畢業以後,她會跟他正式戀愛。在這樣的情況下,生,我當時覺得根本沒法幫你,你所謂的胡蘿卜根本沒戲,我總不能逼著她喜歡我弟弟,愛上我弟弟,沒來由地等候我弟弟,為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三年。但是你那時太執著了,我實在不忍心傷害你,我擔心告訴你真實情況之後,會讓你難過,甚至挫傷你的學習動力。於是我考慮再三,做了一個現在看來是絕對錯誤的決定。
“我細細反思,這麼多年來,也許我真正做過的錯誤決定有兩個,一個是我決定等待金竺,另一個就是決定幫你。這兩個決定,犯了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天真。我以為我跟金竺真的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事實上我永遠無法違背天意。我以為我真的可以幫你實現我們的理想,事實上我永遠無法參透別人的心思,包括你。得知你這次期末考試結果的時候,坦白說,我感到很失望,很傷心,我為我所做的一切懊悔不已。但也因此才感悟到,也許一個人根本不會重要到真正影響另一個人,我們以為自己會為了某個人而去實現什麼理想,結果發現可能隻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假想,這種假想會跟信念混在一塊兒,讓我們的理智變得十分渾濁,讓我們的行動失去原有的純粹。生,我現在甚至相信,假如我沒有往你心裏塞進一個虞儷,這半年來,你一定會過得比現在更加快樂,你所得到的結果,也一定會比現在更加令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