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偶像年代(3 / 3)

“當虞儷委婉拒絕了跟你交往之後,過了很久,我就像前麵故事裏那個妻子一樣,開始以她的身份給你寫信,我用右手寫我自己的信,然後用左手寫她的信,然後一起寄給你。但是你知道,這太難了,故事裏的母親是個瞎子,而你不是,你可能會很輕易看出信裏的種種破綻,並且左手寫字很累,我每次都寫不了太長。當時我慶幸的是,你從第一封信開始,就沒有產生任何懷疑,你隻說她的字醜,然後就愉快地受騙了。你太相信我了,這令我此刻倍感痛心,但也正因為你的信任,或者不如說你的配合,我才得以持續不斷地營造這個騙局,我覺得騙得你越深,對你的激勵也就越大,離我們的夢想也就越近。結果完全不是這樣,一切都與我的初衷背道而馳,謊言總歸是謊言,我原本當做善意謊言的東西,現在證明終究還是惡意的謊言。善意還是惡意,並不是用初衷來衡量的,而是用結果來衡量的,正如同有人說的,成功的造反是革命,失敗的革命是造反,事實上革命與造反,在初衷上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在使用這個辦法欺騙你的過程中,有些時候,幾乎快要騙不下去了,例如當你期中考試不如意那會兒,你要求我,不,要求虞儷多給你寫信,這讓我十分犯難。你有沒有發現,每次收到她的信,翻來覆去總是說著大同小異的話?我在以她的身份給你寫信時,必須時時避免跟我自己的信說同樣的話,同時我還得變換各種表達方法。寫這些信,幾乎用盡了我所積累起來的一切詞彙量。我費盡心機做到了,其辛苦程度也許並不比你的學習輕多少,雖然它是錯的。

“好了,生,這就是我硬著頭皮想告訴你的真相。我能夠想象你現在會是什麼感受,你也許會憤怒,甚至會恨我,因為對你來說,這個真相其實比最初虞儷拒絕你的那個真相還要殘酷,可是我真的沒法再繼續偽造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就是在謀殺自己的親弟弟,這種感覺簡直令我毛骨悚然。幸好,我們隻過去了一個學期,正像那個老母親說的,你的戰爭遠遠還沒有結束,雖然你經曆了半年的失敗,但是還有更多贏得勝仗的機會。現在讓我們都解脫出來吧,請把虞儷當做你曾經的一個偶像,她隻是一個你青睞過的偶像,你曾經試圖把她立在你麵前,激勵自己向她靠近,事實上她什麼也不是,充其量隻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真正能夠激勵你的,還是隻有你自己。”

我坐在宿舍裏讀完我姐的這封信,瞬間就像一條蛆一樣癱軟在床上,覺得這一切簡直太荒唐了。我渾身上下裏裏外外仿佛被抽幹了,隻剩下一絲力氣想問我姐:“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難怪我等了將近兩個月才收到虞儷的第一封信,難怪我每次都得通過我姐把信轉交給虞儷,難怪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收到虞儷那張照片。我的確感到憤怒,卻又不知該向誰憤怒,向虞儷嗎?向我姐嗎?向我自己嗎?還是向那已經過去的半年?我大腦一片迷茫,一時間不知道過去的半年發生了什麼,一時間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麼。有時候對於曾經度過的日子,我會感覺像活在夢裏一樣,可是對於那剛剛過去的半年,我此刻覺得,甚至連夢都談不上,它更像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虛幻,因此我根本不知道該表達什麼情緒,我自己也好像變成了一個虛無。

我癱在床上,躺了似乎有另一個半年那麼久,宿舍外的天空從陽光燦爛,到夕陽西下,到漸漸暗下來,直至變得一團漆黑,跟宿舍內的漆黑混在了一起,我才恢複了思考的意識和氣力。我開始回顧這半年來所發生的一切,我的蒙太奇又一次到來,虞儷、金竺、大熊、峰子、魯裕、小龍人、種種怪物以及我姐,陸續在我麵前閃過,幻燈片一樣,連環畫一樣,我能夠看到他們,我能夠把他們串聯起來,我能夠感受到他們都切切實實存在過,並且依然存在。我反複看我姐的信,似乎不再感到任何憤怒。我姐的動機是如此善良,我姐的懺悔是如此深刻,我沒有任何理由憤怒。

我姐說得一點沒錯,虞儷隻是一個符號,隻是我的一個偶像。從我記事起,我們這一輩兒難道不是從來都生活在偶像的世界裏嗎?先是雷鋒,然後賴寧,然後孔繁森,然後小虎隊,然後四大天王,然後古惑仔,然後李小龍、李連傑、甄子丹,然後邱淑貞、李麗珍、葉子楣,然後邁克爾·傑克遜。我們迷戀偶像,我們願意為任何一個偶像而瘋狂,那麼從這一點看,虞儷跟這些偶像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曾經有那麼一段短暫的時間,甚至連耶穌都成了我的偶像,我向耶穌祈求,渴望耶穌賜予我力量,那麼虞儷跟耶穌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在逝去的半年裏,虞儷對我而言,看不見,摸不著,卻令我時時刻刻心向往之,虞儷正是我的耶穌。

那天夜裏,宿舍裏除了我,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們都走光了。我獨自在一團漆黑中,無休無止地躺在那裏,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甚至想到了世界觀、人生觀、終極使命等等不著調的事兒,結果也沒想出什麼名堂來。我還想起小時候經常在黑夜裏想的事兒,我想象自己懸浮在廣袤無邊的宇宙中,但是我依然有重力,我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往下掉落,不斷地掉落,我掉落了很久很久,卻始終沒有一個終點等待我重重地摔落。這是一種非常恐怖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地覺得呼吸困難。我趕緊掙紮著脫離那個想象,從床上爬下來,打開宿舍的電燈,我的世界立刻光明起來,一片讓我的眼睛要適應很長時間的光明。

我在這片光明中坐在下鋪的床沿上,坐了大概有十分鍾,突然感覺這件事兒就這樣結束挺沒意思的,就好像憋足了勁兒想彈出一個響屁,結果卻是個悶屁,或者連悶屁都縮回去了。我於是從枕邊取出紙筆,趴在床邊的桌子上,開始給虞儷寫信。

第二天清早我騎車回家,經過校門口的綠色郵筒,那隻我無比熟悉的郵筒,我挨著它停了一下,從書包裏取出昨晚寫給虞儷的那封信,對著郵筒口子塞了進去。這是一封虞儷永遠不會收到的信,也沒有其他人會收到它,因為信封上根本沒有任何收件人信息。

如果這封信後來沒有被取件的郵差拿出來隨意丟掉,那麼它將永遠躺在那隻郵筒裏的某一個角落,就像虞儷這個名字永遠烙在了我心裏的某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