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偶像年代(1 / 3)

二○一一年的十月份,我休假去了趟馬爾代夫。回來之後,做了一件也許是這輩子最意義重大的事兒,我真正信了神,也就是信了耶穌,在三十多歲差不多我這年紀,拿肉與血與命換來的基督教。但是直到如今,被問起,我仍然不能爽脆明了地解釋為什麼會信神。有人猜測,我在馬爾代夫見到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事實上除了更清澈的天空和更迷茫的大海,完全沒有。也有人以為,我像李連傑那樣經曆了什麼大災大難,而後大難不死,心有所屬,事實上除了照常吃飯、應酬、加班、生活,也完全沒有。幾乎所有人,對我這個向來不信神不信鬼的理性偏執狂,成為一個虔敬的信徒,都表示費解。我奶奶如今八十多了,她是個將近三十年的老基督徒,除非臥病在床,她每個周日必赴教會敬拜神,一千五百多個星期,路途再遠,風雨無阻。電話中,我奶奶的解釋是,不是你找到了神,而是神找到了你。後來我在飯局上遇見一個法律係教授,同樣問起我,我用奶奶的解釋回答他,他說,這的確是你們基督徒最討巧的解釋。我沒再同他繼續探究,因為我知道,他不懂。

我個人對外的官方解釋是,我立在跟天空一樣廣闊的大海邊,我在頓時之間意識到,以往認知的點點滴滴,一律都是錯誤的。例如人定勝天,人真能勝天嗎?據說近三四年來全世界的地震數量,比過去兩千年,也就是耶穌誕生以來的地震總和還要多得多,據說馬爾代夫用不了多少年就要沉沒了。例如好人好報、善始善終,好人必定有好報、善始必能得善終嗎?我在老家安吉的鄉村,見過太多畢生行善的老好人,被雷劈死,被電觸死,被火藥炸死。再例如,人生得意須盡歡,人生究竟怎樣才叫得意?究竟如何才叫歡樂?得意了,歡樂了,就是人生的終極目的嗎?霎時間,諸如此類大大小小的天問,蝗災一樣撲麵而來,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解答的。於是我在頓時之間意識到,以往整個的人生觀價值觀皆為荒謬,今是而昨非,我選擇神,選擇耶穌。但為什麼偏偏是那時那地那一個我才有了這樣的意識?為什麼不是更早更遠的別處,或者更晚更近的現在?這是我同樣不能回答的問題。總而言之,我信神,信耶穌,跟耶穌在世人心中是否曾經存在過這個世上一樣,是個輕易難解的謎。

時光回溯十五六年,那會兒我十五六歲,在西苕溪中學的高一三班,被灌輸著所謂唯物主義教育,但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過一個唯物主義者。雖然我很小就被我奶奶領著去教會做禮拜,唱讚美,但我知道,我也不是一個有神論者,我遠遠沒有找到我的人生信仰。那一年,我唯一的信仰就是順利挺過期末考試,好讓我痛痛快快過個年,讓我別再像每次月考那樣夾著尾巴做人了,因為我已經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跟虞儷、跟我姐、跟我爸媽作出解釋。自從那次期中考試以後,虞儷給我寫信的頻率確實高了許多,短則一周,長則半月,我總能得到她的理解與鼓勵,也總能感受到她有多麼期望聽到我的一次捷報,一次揚眉吐氣的捷報,但我從來不曾幫她實現過這個願望,我每次的考試成績就像經濟不景氣時的股市,一會兒看漲,一會兒看跌,但總體而言還是跌。我在那個年紀,基本沒有遭遇過什麼磨難,我父母健在,家庭和睦,衣食大致飽暖,我所受的唯一磨難,就是被各種考試一次次淩辱,淩辱一次,我試圖站起來,再淩辱,再站起來,就像司馬遷不是被閹割了一次,而是反反複複受了許多次宮刑。麵對考入上海名牌大學的雄心壯誌,我的遭遇有點像劉備,隻不過我連劉備那樣稱霸川蜀、偏安一隅的成就都沒有過,我隻是一個吃了很多回敗仗還不得不繼續上陣的老弱殘兵。考試就是我的噩夢,我卻要把期末考試變成自己的信仰。

信仰到來的頭一天晚上,我坐在教室裏自習。我東摸一下,西摸一下,覺得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做什麼都沒用了,做什麼都來不及了,不如做個禱告吧。我無數次進入教堂,知道應該怎麼說,卻從沒自己說過。於是那天夜裏,我溜出教室,獨自跑到後山頂上,我向天伸出雙臂,像個虔誠的基督徒那樣,做了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禱告,我說:“親愛的主耶穌基督,我相信你是上帝的兒子,你能拯救一切,包括拯救我。我知道我罪行累累,不配被你拯救,但你是如此仁慈,仁慈到人類拿鞭子抽你,在十字架上把你釘死,你都沒有一句怪罪,因此你對我也斷然不會見死不救。是的,如果這次期末考試繼續考砸,我就真的跟死沒什麼區別了,我會從此一蹶不振,我會考不上大學,更別說上海的大學,更別說上海的交通大學,我也就從此跟我的虞儷天各一方,永無相見之日了。所以主啊,請求你從明天開始,讓奇跡降臨在我身上,降臨在我的筆上,請求你指引我每一門功課的每一道考題,助我運筆如飛,讓我考出一鳴驚人的好成績來,我會至死報答你的。感謝你,讚美你!奉主聖名祈求。阿門!”我這樣莊嚴肅穆、半文不白地做完禱告,又在山頂站了一會兒,就精神抖擻地走下山去。

可能是我居心不良,可能是我措辭出了什麼問題,也可能是耶穌根本就不相信我會報答他,之後三天考試的整個過程裏,我完全沒有感覺到有如神助,該犯蒙的還犯蒙,該撞運氣的還撞運氣,該一無所知的繼續一無所知。我覺得耶穌他完全沒有聽到我的禱告,他要處理的祈求太多了,也許從來都不曾注意過我。那幾天裏,我確信被上帝遺棄了,所以等到結果出來,我毫無懸念地再次從期末考試這艘大船上,被一浪掀翻在深海裏。榜單上,我的排名倒著數比順著數要節省很多時間。後來我知道,上帝擁有改善你命運的能力,但是也具備任由你繼續混蛋下去的權力,一切看他心情。我那會兒應該正逢他心情不怎麼好的時候,但是當時我不知道,我隻覺得上帝他老人家挺不夠意思的。

正如我所說的“漢奸心態”,在經曆過之前沒完沒了地失敗摧殘後,那次考試作為高一第一個學期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最後並沒讓我感到生不如死,既然早就被輪奸過好多回了,我似乎不怎麼介意再被捅一次屁眼。我很平靜地把考試結果帶回家,很平靜地寫信告訴我姐,但唯獨沒有跟虞儷說,我希望她在那段時間是短暫性失憶或者癡呆的。我想,這說明我好歹還有一些殘存的尊嚴。

期末考結束後,我主動參加補習課,又在學校住了一星期。我爸來參加寒假前家長會,會議就在我們教室舉行,人頭攢動,跟班裏同學一樣多。會間,我下山有意路過教室,透過窗戶,我看見我爸坐在最後,樣子有點憔悴,臉上沒什麼表情,落落寡歡的樣子。我突然感到有點揪心,趕緊走開。我覺得我爸根本用不著過來,這種會可以給優秀分子的家長開,以資鼓勵,也可以給草包分子的家長開,以示警醒,我雖然早已不是什麼優秀分子,但也絕對算不上草包,非禽非獸,兩頭不著杠,因此家長會開了跟沒開沒什麼太大區別。

我爸開完家長會,上山來宿舍找我,我正躺在床上讀《堂吉訶德》。我爸在宿舍裏轉著看了一會兒,說,都放假了,你還呆這裏幹嘛,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說,我得參加補習,而且宿舍還有人的,我想跟他們一塊兒聊聊,過幾天就回去。我爸也沒問我聊什麼,考試考成這樣有什麼好聊的,他甚至絕口沒提考試的事兒,然後我聽到他走出宿舍的聲音。我爸永遠都是這脾氣,他可以為你自豪,可以為你失望,可以為你無奈,但從來不會當麵誇耀你,更不會當麵指責你,我一直不知道就一個父親而言,這到底是好還是壞。事實上後來我老媽告訴我,那天我爸躺在床上,悲傷得一宿沒睡著。我問我媽,我老爸是不是從來都沒打過我?我老媽想了想,說,打過一回,你生下來那天,一口氣憋住了,直翻白眼,你爸一巴掌拍你屁股上,你才哭出聲來。開家長會那天,我其實也很想爸能拍我一巴掌,把我拍得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