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四合院裏,他擁有兩間屋子。我當年就知道,他的父親是一名警察,這次他告訴我,早退休了,住在別處。這間屋子他和妻子住,另一間兒子住。兒子已經上高中了,而妻子上班去了,在一家商場工作。
我掩飾著我的驚訝,為朋友感到萬分欣慰。行動不便、言語艱難的詩人,有了如此美滿的一個家庭,我的內心,語言無法表達。對上蒼,對命運,我隻有感恩,為朋友,為自己,為那些受到命運眷顧的人。
我問他:“你還與我們共同的那位女詩友,有聯係嗎?”
不言而喻,我說的是,在西郊大鍾寺,擁有一座獨立四合院的那位。當年,我去造訪那間溫暖的、充滿異性氣息、爐火紅熾的小屋時,自行車要穿越好幾片田野,到了她家的屋後,更要走過菜地。現在,這些土地早已淪喪,成為高樓大廈的地基,和城市GDP的組成部分了。
他說:“我早就知道,你和她有一腿!”說完,他看了蘇曆銘一眼,一臉壞笑。
他開始打電話。對方要他將電話號碼抄下來,他直接在電腦上,將一串號碼輸入。這一細節,再次印證了我的印象:這是多麼聰穎的一個人。將電腦上的號碼撥過去,幾分鍾後,他有點失望地告訴我:“這是我認識的最後一個和她有聯係的人。如今,他們也幾年沒有聯係了。看來,一時找不到她了。”他順便告訴我,她已經離婚。
辛棄疾在詞中寫道:“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這是離亂之世、垂老之年,詞人對人生友情漸凋的一聲歎息。如今,太平盛世,網絡時代,一個在青春歲月裏,給予過我愛與火的體驗的女人,就這樣消失在北京的廣廈萬千裏。
由於時間緊迫,我很後悔,前來和殷龍龍一晤,沒有給他買任何禮物。這樣的時刻,真該有一瓶好酒,一桌佳肴,故人相對,舉杯殷殷。他說:“沒關係,下次回來,記得帶酒!”臨送我們出門時,他跨出門檻,站到北京冬日燦爛的陽光下,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裏有淚光閃爍。
蘇曆銘開車,帶我回到人民大學的校園,舊夢重溫。
在學校的咖啡館裏,我請他和一位陪同的女同學,喝了一杯咖啡。咖啡館裏,掛著一幅列寧的肖像畫,令我覺得,與咖啡館輕鬆散漫的氣氛,頗不合調。
從校園的西門出去,就是蘇州河。過了隻存其名,不見其河的蘇州河,就該是一片坦蕩田野,廣袤無比的華北平原的組成部分。那裏的河渠裏,有清水順流而下,源頭來自不遠處的頤和園。河堤上,長著飄逸的楊柳,令人想起詩經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美麗與惆悵。
在河岸邊,有一堆預製板,中間的空洞,宛如一座地道。這是我青春歲月的秘密樂園。我曾和男同學,用糧票從農民手中,換來烤鴨,在河邊的草地上,用枯枝點火,將烤熟的鴨子再烤一遍,就著啤酒,狼吞虎咽而下。而此刻,這位校舞蹈隊的隊員,已經鑽入預製板中空的洞裏,換好了遊泳衣。
她換衣服的時候,我遵囑轉過身去。當我再度轉身時,婷婷玉立的少女已經站在我的麵前。她站的預製板太高了,於是,我將肩膀靠過去。她輕輕地騎在我的脖子上,處女的會陰,輕柔地壓迫著我的脖頸,留下人生最美好的觸覺。我蹲下身來,將她放下,她順勢斜倚在預製板上。當我的吻印上她鮮紅的嘴唇時,她純潔地笑了,說:“我知道你會這樣。”
我今天是她的遊泳教練。來自水鄉的我,對於從頤和園流來的這股清流,自然有親和力。我帶了一塊白色的泡沫,墊在她的背上,手托著她的腰肢,希望她不要那麼快就學會遊泳。
出水後,她在河堤上,將優美的舞蹈動作展示給我:劈腿、騰躍、轉體、弧旋……突然,她說:“你要好好努力,當一個傑出的作家。我將來為你寫一本評傳。”
這個為我寫下了平生第一篇專訪的女孩,這個在學生宿舍裏,用茶缸為我醃製鹹雞蛋的女孩,這個在1985年7月14日那天,下午兩點,獨自到北京火車站為我送行,將滿滿一袋煮雞蛋、桃子和葡萄塞進車窗,在列車啟動後淚流滿麵,追著列車奔跑的女孩,沒有能夠將我留在人人向往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