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程寶林,湖北荊門市人,分別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和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文學創作係,獲文科碩士學位。中國20世紀80年代“學院詩歌”代表詩人之一,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散文集、長篇小說等16部,詩歌散文被收入約百部選集,並被收入中學教科書。現任教於美國加州某聯邦政府所屬語言學院。
北京投宿
這是我第4次,自美返國。
2005年11月的最後一天。飛機下午從舊金山起飛,一路追著落日,過冰雪皚皚的阿拉斯加,過沉睡的俄羅斯荒原,過東北的三江平原,抵達北京機場,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
登上機場的大巴,我默默記著這樣一些地名:公主墳、航天橋、香格裏拉以西。20年前的詩友蘇曆銘住在這些地名附近的一座高級花園公寓裏。按照事前的約定,我將在朋友家借宿幾天。
北京,並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隻是在這裏,中轉換機,回到湖北和四川。那裏,才是我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前者,有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後者,則有妻子的老外婆。
拖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包,在航天橋下了大巴,立刻被一群人圍了起來。他們蜂擁著,朝我的口袋裏、手裏,甚至手提包裏,飛快地塞進小卡片,足有幾十張之多。那種將手插進提包中的迅疾,令我防不勝防。幸好,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另外一個旅客,於是,轉而圍攻他,我得以解脫,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向朋友的公寓進發。
出租車進了公寓,保安問明了幾棟幾樓幾號,其中一人走過來,幫我將行李提進電梯。到了公寓的門口,我敲門,出來開門的是朋友的女兒,一個14歲的美麗少女。我自從她出生,就知道她的名字,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見麵。
孩子將我讓進屋內,告訴我,爸爸開會未歸,媽媽和同學喝咖啡去了,請我稍等一會。孩子還給我泡上了茶,並給她的爸爸打電話,告知我已經到家。
環顧起居室,還是老樣子。僅僅半年前,我曾經帶兩位美國的詩歌教授,到這間寬敞的起居室做客。而此刻,朋友的女兒,秀氣而文靜地陪坐在一旁,我的內心湧起溫暖的感覺。從她父母的口中,她應該很早就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叔叔,先在四川,後去美國。如今,那位從未謀麵的叔叔,一身土氣的裝束,滿臉疲倦地坐在她的麵前。
如果是在舊中國、舊時代,她或許該稱呼我“世伯”,因為我略長於她的父母,而我,與她的父母訂交,是在一文不名的青春歲月裏。他們之間的愛情和婚姻,我或多或少見證過。而今天,也不是我第一次借宿在他們家。
1991年的深秋,我也曾由四川回到北京,在他們家位於15樓的公寓中,借宿一夜。那是一個一居室。40多平方米的房子,在那個年份的北京,算是奢侈的居室了。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回想我們在北京分手後,各自的人生曆程,幾乎一夜未眠。就是在那次,我驚訝地得知,蘇曆銘要去日本留學了。不久,他們倆竟然已經置身日本,並給我寫來了親切的信函。
如果說,第一次投宿,是因為無錢住賓館的話,那麼這次就完全是因為,在美國那個人人自遠於他人,隱私就是命的國度,我內心裏對於友情的渴望,對於友情氣氛的渴望,超過了對於錢財的吝惜。畢竟,住在賓館裏,我對於北京,會有更強的無家可歸感。
很快,蘇曆銘夫婦先後回家了。他們開車載上我,去一家很有特色的粥店喝粥。汽車穿行在北京的街道上,滿眼都是陌生的街景。我自己都難以相信,這曾經是我的青春之城、詩歌之城與愛情之城。在這座城市裏度過的4年,最青春也最清貧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首詩。
蘇曆銘比我早一年畢業。他從長春來到北京,寫信給我,於是,我到了他位於甘家口的集體宿舍。從大學生宿舍到國家機關員工宿舍,時間跨度不過幾個月,卻具有本質上的差別:主人成了一個有幾十元薪水收入的人。而我,要等到一年之後,才有自己的薪水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