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陳謙(6)(1 / 2)

可是,像你說的,我真能麵對真相嗎?那些當年美人的命運,令人悲欣交集。她們之中,結局好壞的比例,跟擲銅板一樣,五十對五十,這是個多麼大的懸念。你,是好的這個五十,那麼,你想想……我隻有求上帝保佑她了。我這三十年,不停地懺悔。我過得越好,我的哀傷越深。今天下午,我才聽了一個日本二戰老兵的報告。他一直強調他對自己在戰爭時期盲從軍部的懺悔。他連戰場都沒有上過……

他停下來,看向她,像在等她的回答。她小心地問:有時我也會想,懺悔也隻是尋求解脫,還是為了自己,也許這就是我們尋不到安寧的原因?我不敢多想,想得多,會鑽牛角尖。

你是做研究的,你也知道,做科學研究的人,在試驗室裏留下的一本本原始記錄是多麼重要。它們也許一時用不上,也許永遠用不上,但是,做了,就是對科學的尊重。我做那些采訪,記錄,人家說對後人會有什麼重大的意義,我看也未必。他苦笑一下,說,這就是蕭伯納講的,The only thing we learned from history is that we learned nothing from history.(我們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東西,就是我們從曆史中沒有學到任何東西)。見她一愣,他擺擺手,又說,但是,我還是要做記錄,它是對我經曆的時代的一種交代,是對生命中碰到過的人們表示尊重的一種形式吧,我願意這樣想。作為個人的標準,我想,哪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紅梅,如果我能在合適的時機,將自己的故事告訴我的妻女,那麼我可能就真的走出來了。也許永遠也不會說,這點,我還沒想清楚。他取下眼鏡,在衣角上擦擦,對照燈光照了一下。

她看他將眼鏡戴上,才說,你做的那些工作,你的那些記錄,會很有價值的。你說的這些,讓我想起芝加哥大學經濟學教授史蒂文.萊維特(Steven Levitt)最近很暢銷的一本書,叫做《Freakonomics》(搞怪經濟學)。他做的研究,就是從各種記錄資料裏,挖掘發現人的行為模式。像我們英特爾,還有穀歌等都請他來演講過,聽眾非常踴躍。人家都說,他將來可能會因此而獲諾貝爾獎呢。

噢?我倒要看看這本書。他從雙肩背包裏掏出筆和筆記本,讓她將書名寫下。圖書館該找得到的,她將筆記本遞回給他時,加了一句。他接過,用筆在上麵劃了幾下。她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說,我,還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他抬眼看她,點點頭,那眼神有暖意。你覺得,你那時對紅梅有很深的感情嗎?她問。他的眉頭又皺起來,看上去有點困惑。

就是說,你今天回想,你跟紅梅,有沒有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她又加一句。他的心又給鉗了一下。他想過,要將紅梅帶出那個山地的;他也真誠地承諾過,他要幫助她那個可伶的家庭……他停在那兒,好一會兒才說,我在這裏聽過耶魯大牌教授哈羅德.布盧姆(Harold Bloom)的學術報告,他說,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浪漫愛情,是莎士比亞一手創造的。可那時,我們讀過莎士比亞嗎?我隻讀過《苦菜花》。她呆住,女主角娟子在山路上與試圖強奸她的壞人搏鬥……她也讀過那本書的,她卻沒說。

他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偏了偏腦袋,說,那麼你呢?你對他有嗎?她抬抬眉,心又給鉗了一下。她哭著奔向竹林的那個夏日午後,有一個瞬間,她想過的,她多麼願意坐在旭東腿上的是她!那個非常流氓的想法,讓她生出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她抱緊一杆修竹,聽竹葉跟她一起哭得沙沙作響。

見她沒答他的話,他笑起來,說,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采訪的。她也跟著笑了笑,心下卻生出些許不安。他擺擺手,從背包裏掏出一本書,說,這是我寫的一本書,作為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大概你會感興趣的。黛青色的封麵,疊嶂隱隱的山巒依稀可辨,上麵豎排著一行瀟灑的行書:“另一種曆史的故事”。“王旭東著”這幾個小號的印刷體,老老實實地縮在封麵角邊。

她小心地翻開扉頁,遞過去給他,說,一定好好拜讀,給我簽個名吧。他掏出筆來,表情莊重地在上麵寫下:“每一個人的文革,王旭東。”停了一下,他又嘩嘩添出幾筆,才雙手遞回給她。

她看到“王旭東”的下麵,劃出一道破折號──“特蕾莎的流氓犯”。她輕輕撳了一下眼角,沒有讓淚水流下來。謝謝!她說著,將書小心地放進包裏。這是一本暫時還不能與家明分享的書,她想,忽然有些難過。

她說,謝謝你來。改天請你到我家來做客,我們算是老鄉吧?他淡笑,說,謝謝。我有你的電話,我們再聯係。

她轉身走向停車場,告訴自己不要回望。她很深地吐了一口長氣,看到遠方的天色泛出些許墨藍。她跟那頭怪獸失之交臂,她輕拍胸口,再籲了一口氣。她突然想,該叫住他的,讓他千萬不要將她、將他們今天的談話,還有這個夜晚,記到他未來的書裏。就當作他們不曾見過。她願意在茫茫人海裏,跟他彼此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