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勇氣去找小梅,也沒有勇氣去證明父親的交代。直到那日,在舊金山灣區華語電視台的訪談之後,他接到了電話,那個叫小梅的女孩──如今是女人,找上來了。他隻失口說了一聲廣西,隔著三十二年的光陰,她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後來想過,也許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失口,他那黑沉沉的潛意識,被聚光燈突然照著了。
我是小梅,廣西來的。她在電話那頭很輕地說。那聲音是陌生的,但口音是熟悉的。他想他們同時流下了眼淚。
是的,那是每一個人的文革。他準備了那麼多年,就為著說一聲道歉。這道歉還有意義嗎?它不過是形式。但形式也很重要。不然他不能完成那個儀式,越過那道坎。
他再望向那片隔開史坦福購物中心的魅黑沼澤,問自己:王旭東,你準備好了嗎?
三
一滴裹在光圈中的橄欖色從鏡子右下角浮出,立刻被她的目光鎖定。
光點飄遊在深遠的廊柱間,被不同方向的光源追逐,扭曲,切割,吞沒,又吐出,鬼火一般。她盯牢它,忽然心生安慰。這麼多年,她在漆黑漫長的時光隧道裏屏息疾奔,後有狂追而來的怪獸,旁近是此起彼伏的楚歌。此刻隧道盡頭終於閃出光,一束綿軟、若有若無的微光。她睜大雙眼盯牢它,深怕眨眼之間,它便泯滅,令無盡的黑暗又堵牢隧道的出口。
光點停在店門前。店裏曖昧的暖黃穿過玻璃,將它變成一柱純粹的菜色。修長,細弱,了無聲息,如秋塘裏通體浸透的一枝荷杆,“啪”的一下,拍到眼前。他的手伸向門把,又縮開,退出一步,抬頭去看店牌。鼻端上方的無框眼鏡打出兩道高光,稍縱即逝。南中國悶熱黃昏裏,雨雲底急短的閃電一般。他微蹙起眉,側身從窗外向裏望。隔著三十年的歲月,她迎見的仍是兩潭濃稠的幽怨,一如那夏季的午後,他背負著粗陋的大木牌站在粗陋的水泥高台上,撥過少男少女越揚越高的呼叫口號的聲波,望向她的瞬間。
馥鬱襲人的九裏花香,鋪天蓋地撲來,令她眩暈。她轉過頭去,明亮的高鏡裏倒映出一個倉皇出逃的白衣少年,閃出冬青叢後,番石榴果落如雨。他的手臂張開,用力剝離亞熱帶陽光裏瘋長的荊藤。手在荊棘間開成白色的朱槿,衣衫漸成襤褸,在黏稠的熱氣中,飄似一杆淒涼的白旗。他被那白旗糾纏,漸行漸險,終於踏上那條她親手搭出的長棧,奔向水中的孤島。四周鱷魚成群。白旗在孤島上旋轉,終於被風撕裂成碎片。棧橋崩析,天涯絕路,他在那裏成為她的流氓犯。
她側過臉,猶豫著是否要起身離去。但他已經拉開門,堵住她的去路。她安靜地靠回椅背,雙臂在胸前抱著。有點冷。黑色開司米毛衫映上她月白的臉色,讓她看上去簡直是寒冷。最好他不能認出她來,如果他認不出來她來,她就順勢離開?為從急追在後的怪獸口中爭出自由,她今日選擇迎麵出擊,卻終於獲得機會發現,扣動板機需要的力氣和膽量,比奔跑更消耗人。她已經躲在光明裏那麼久了,其實可以一直躲下去的。也許有一天那個怪獸也會老死,然後被無盡的光明埋葬。
他徑直走過來,沒有一點猶豫。自然得還抬了抬右肩,一邊扯著那雙肩包滑落的肩帶,一邊靈巧地穿過台凳間的空隙,沉著地向她走來。他盯著她看,步子很穩,確像是習慣長途跋涉的行者。大概沒有人猜得出,他去過那個孤島的吧?他在看她,盯牢了她,表情無辜得令人心碎。她別過臉去。
他一眼就從店裏的三張東方麵孔中認出了她。暖黃的牆麵,暖黃的圓台上麵紫紅的碎花片,襯著她的黑白,對上了那夜她在電話裏的聲音,令他心下生出一個響指般的急短鈍痛。他微眯起眼睛望向她。對一個廣西女子而言,她太白了,輪廓也太分明,一點一撇一捺,毫不拖泥帶水。隻有那雙眼是像的,它們是魚形,尾巴翹上去,給她的冷色調出幾縷恬然。這不是典型的廣西女子容顏。但她肯定是廣西的,至少在這三張東方的麵孔裏,她是。那種廣西女子的味道:羞怯、閑適,隨遇而安又無所適從。他輕哼出一聲,繃嚴的臉隨即垮下,像微微一笑。他在前世裏隻經過那山高皇帝遠的紅土之地短短兩次,果真曉得、又記得,那裏的女子是什麼味道?
這已不是融江畔緩緩抽芽的那枝紅梅。她的臉變長了,也漂白了,像一隻童趣十足的土陶,脫胎淬煉成另一個磁器,土陶凸顯質感的粗粒都打平了,折射出精致的微光,令人意外,卻說不出好壞。他見過紅梅初放奪目的花蕊,它竟在時光裏開放成如此靜好的白梅,使他訝異。令他安慰的是,這仍是一個美人,一個氣質出眾的美人,是他最有興趣采訪的那類美人。她們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
她站起來,伸出手迎向他。她作出笑的表情,那兩條魚尾翹得更高了,她的笑做得自然。在劍橋的論壇,在英特爾的年度頒獎典禮台,在國際政要出席的國際高科技峰會講台上,她從來不曾怯場。希望今天也不會。你好!她聽到自己得體的柔聲,心下驚異他的鎮定。
“旭東”兩字抵至舌尖,沒有被她叫出聲。她爬上他家窗台上叫過的,鼻子裏全是紗窗上的灰塵和鐵鏽的腥味兒,細細的小腿被牆台上粗礪的水泥砂粒麵磕得生疼。她那稚嫩甜蜜的嗓音,早已隨風而逝,隻留下她心底結成的一顆黑痣──流氓犯,她的。他的手在她的手中,被她捏緊。她的心忽然很軟,有點像那個初秋的黃昏,她從護士手裏接過剛剛出生的女兒亮亮的瞬間。她哭了出來的──當她接過亮亮的時候。她很想上前輕擁他一下,可手臂隻抬到一半,就落到他的臂上,隻輕拍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