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陳謙(4)(3 / 3)

他很淡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跟他的身材成比例似的細長。他的眼睛卻沒有笑,隻抬一抬眉,便溢出深怨。搶在他開口之前,她說,就叫我特蕾莎吧。這話令她飄起來。他的臉上顯出天真:噢,好名字,有大慈悲的。她一愣,就想到特蕾莎修女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穿過表情悲苦的人群,為眾生求著神的垂愛,神的悲憫和寬恕。她的目光有瞬間的模糊。

他們立在燈下,離得很近,他的氣息逼過來,令她的雙肩抽動了一下。她彎下腰,提起裙腳。他朝她抬抬下巴,那瘦削的少年的下巴,示意她將裙腳扯起來,再扯起來,再高一點。他跪下去了,將臉湊近來,他帶著九裏香令人發暈的少年的氣息包裹住她。她甩甩頭,看向頂燈,那光明刺得她眼疼,她覺到手心有點黏。

你要喝點什麼?她輕聲問。他挪著椅子,將雙肩包擱下,一邊脫下橄欖色的卡嘰長外套,一邊說著,我自己來。他們一齊走向櫃台,鏡中映出好看的一對,留住她的目光。他抬頭看牆上花花綠綠的大看板,表情茫然。她走過去,跟在他身後低聲說,我來,我是地主。他側目看到她握著錢包的手,白晰修長,上麵有些青筋若隱若現。指甲剪得很短,微微有些抖。紅梅那雙少女的手是豐腴的,在清涼的融江水中劃過,指間岔分著江水,如那遠處截流溪水的澗石。那濕軟的手最後環上他的肩背、脖子,纏緊,又滑開,溫軟如魚。可那樣的手,卻讓時間削成這樣。它們其實更好看了,卻已屬於另一世人生,跟他脫離了關係,虛幻得失真。

你要什麼?她問。他不再堅持,說,那就要咖啡吧。

隻要咖啡?加點什麼?

就咖啡,如果有茶更好。

有的。

那就要熱茶。有什麼茶呢?

我推薦大吉嶺,喜瑪拉雅山腳下印度產的。紅茶,說是紅茶中的香檳呢。

那好,就要大吉嶺。

她又點了一塊綠茶慕絲、一塊芒果慕絲。一綠一黃,被糖漿裹得發亮,裝在精致的小盤裏,上麵點綴著細巧的巧克力條,像櫥窗裏的人造飾品。他打量它們,不忍動手。這芒果沒有廣西的香,但已經很好了,你嚐一下吧!她咬字很準,沒有一點廣西腔。時間又漫上來,淹沒了那每一句感歎、每一個強調,都要拖上的“囁”音。連口音也漂過水,他有點感傷起來,苦笑了一下。

茶端來了,霧氣漫過兩張表情尷尬的臉。他取下鏡片,拿起台上的紙巾擦拭。他感覺到她打量他的目光,抬起頭,朝她笑笑。那個白衣少年瘦削而五官模糊的臉,修長的身架和那通體的孤怨,在她眼前慢慢複活,又似是而非。他的臉形沒變,隻是皮膚黯成深色,眼角嘴角都有了細紋,頭上已生出疏淺的華發。她說,都有點認不出了,她描述的是他看她的表情。他將眼鏡戴上,看到她眼裏的一層薄淚,說,如果在路上碰到,我真是完全認不出你了。她動動嘴唇,噢?她遇到故人舊友,大家都說,你怎麼都沒變?都沒變,為了這個幻象,她一直努力讓她的容顏刻定在時光裏。茫茫人海?她喜歡這四個字。她想象過無數次,就在那茫茫人海中,某一天,他會突然從後麵拍她的肩:你像海豚,在茫茫人海裏一躍而出,被我擒住。

她噙著薄淚,點點頭,說,不奇怪,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他將很小的一塊芒果慕絲叉上,正往嘴裏送,聽到她的話,手停在唇邊,微眯著眼看她,說,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枝柳線上。

她一怔。你後來給送到枝柳線上了?在她的少年時代,枝柳線是一個名詞,代表艱難困苦、刀山火海、奮鬥獻身。設備和技術那麼落後,靠的是肩背手扛的人海戰,那一線的地質條件也不適合建鐵路,常鬧塌方、泥石流,爆破事故更是家常便飯。學校裏來過枝柳前線英雄報告團,主席台上全是失去了腿腳、手臂、炸瞎了眼睛的英雄。有個女民兵隊長,右腿炸飛了,在台上,說到她的鐵姑娘隊友被壓在土方裏,隻露出個腦袋,但她們就是全體上陣,也無法及時將那十九歲的姑娘扒出。“她就死在我們麵前!”鐵姑娘隊長忽然崩潰,在台上嚎啕大哭,讓他們聽得發抖。可他那時隻是一個少年!

她拿起杯子,熱氣冒上來,她透過那熱霧看向他:我真的很難過,我非常抱歉,我一直等著有一天能夠向你當麵道歉,等了這麼多年。

他一愣,口中溢滿芒果的香氣。他沒有細嚼,囫圇吞下,甜膩在喉道裏堵上,趕緊拿起茶杯喝一口。熱氣漫升,鏡片上一片迷朦。風中一枝紅梅搖曳,灰塵飛卷過,水落石出的暗夜,隨風撲麵而來,河石沉落,岸邊水花刻出的石紋,漂出一朵素淨的白梅。他晃著腦袋,恍惚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