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陳謙(3)(2 / 3)

十四歲的李小梅長著一張圓圓的臉,兩隻圓大的眼睛特別突出。她穿著桃紅的燈芯絨套衫,上麵還圈著淺黃花邊,有一點短小。手臂上戴著兩個深藍的小袖套,紮著兩隻翹翹的羊角辮,半舊的咖啡色褲子有點短了,腳上是一雙半舊的黑燈芯絨布鞋。她從廚灶間門口伸出頭去,向院內偷偷張望,表情好奇而又小心翼翼。你是誰!你想幹什麼?他從她身後一吼,想要嚇她。她轉過頭來,瞬間,他感到了自己身體奇妙的變化。這變化來得非常突然,將自己嚇著了,下意識地用手擋向下腹。但這感覺又令他興奮,身子都有點抖。你到底是誰?幹什麼的?他的聲音軟下來,帶上了溫情。後來小梅說,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清脆正統的普通話,溫存地從一個瘦削文靜的少年口中說出。

我是李紅梅,她退進廚間。隔簾後麵有剁菜的聲音,有人聲在說唱喊笑。燈直射下來,她搓著手。她整個臉盤眉眼跟年畫上常見的漂亮女娃很像,隻是她的皮膚帶一種淺淡的棕色,在燈下泛出淡淡的光亮。他盯牢她看。這裏見到的女孩多半青瘦黑黃,這是個異類。

還李鐵梅呢!他笑起來,他看到她圓潤的臉在燈下一晃,就發出微光,他生出想去捏一把那臉蛋的衝動,但忍住了。心“呯呯”跳著,自己怎麼會這樣?流氓?她說,不是,是紅梅,大家叫我小梅。小梅,你好!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在胸前捏緊了,不敢動。我是王旭東。曉得的,你是王政委的小兒子。她的口音裏有很重的南音,不像本地人的口音,讓他聽得新奇。嗯?他微皺眉頭,發出很重的鼻音。大家都知道的,她說。

他問,你要不要跟我去吃一頓?小梅趕緊後縮,說,不行不行。我不可以的。這時裏間有人在喊小梅!小梅!快來幫揀菜!小梅轉身就撩了簾子進去了。他才將他的手從下腹移開。

在春節期間,他又好幾次專門走過那廚灶間,卻再沒有看到小梅的身影。他向一個在食堂工作的女人問起李紅梅,女人讓他在板凳上坐下,一邊剝菜一邊說,那是縣教育局裏從柳州下放來的老李家的妹崽,好漂亮是哇?他點點頭。女人又說,那老李老婆當年在廣州念大學時,還是校花囁。一家人蠻可憐,老李是脫帽右派,一向很倒黴,到這縣裏來,隻能在教育局刻刻鋼板。那老婆原來在柳州教中學,嫁得這樣的老公,也隻能跟來在縣委食堂賣飯票,人還傲得很。一個好寶貝的獨崽,到三江侗寨裏插隊去了。

三江在哪裏?他問。在融江的上頭啊,那裏山很多,再出去就是湖南的大山,以前好多土匪的,冤家一打,還吃人囁。窮得很哇,大山難得有平地,一個石窩裏種上三五棵玉米,幾棵菜。說不好,女娃生得這麼好不是好事體,命有得苦呢。你看她娘就曉得,人強命不強,有什麼用?唉,這小女原來一直跟外婆在南寧上學,可憐年前外婆死了,隻得來融安隨娘老子。女人說著搖起頭。他聽得心隱隱作痛,卻不知如何反應,起身悄然離開。

在那亂世,軍醫大院外山搖海嘯。家裏的哥姐去串聯,去造反,人影難尋。母親管不住那幾個大的,就更盯牢他,最亂那幾年,幾乎天天帶在身邊,不讓他隨便出軍醫院門一步。這樣的保護,使得亂世的風雨打到他身上時已幾無痕跡。如今,這真實的世事,突然在南疆的山道上撞到麵前,他不知如何應對、思想。

回到大連,他時常回味那個浩大的軍中盛宴,那清風中的飛塵。因母親管得嚴,他沒有很多朋友,他多半的時候隻能是自我回想。也隻有母親願意傾聽。他告訴母親,那裏的山是青白的峻險,土是紅色的赤貧;融江穿城而過,岸邊很多少數民族的吊腳樓。鳳尾竹低矮茂密,將江水映成碧綠。朱槿花碩大豔麗的花朵,沿著河岸高低錯落地怒放。一些江灣上,翠竹蔽過江麵,江水清澈見底,忽然抬頭,就是萬仞峭壁。山民就憑垂下的青藤攀崖而上,采藥挖寶。這些將母親聽得安靜下來。隻是偶然,非常偶然,那件桃紅燈芯絨衣和淺棕圓潤的小梅的臉會浮在他的夢裏。直到一次,他醒過來時,觸到那下腹的一片濕滑,融安便成了一個詭魅,讓他強烈地懷想起來。

一九七五年夏天,他再次來到融安縣城的時候,融江下遊融水縣境內的鐵路建設工段發生大塌方,父親帶著指揮部人馬在第一時間奔向事故第一現場。他被警衛小張接來,在縣委大院深處的小磚樓住下。南方夏季的潮熱令他深感不適,大院裏又碰不到同齡的孩子,就是有一兩個年齡相近的,部隊裏官階森嚴,讓本來就不熟的孩子們也玩不起來。小張按他的要求,將他領到縣委圖書室看書。因父親的交代,他被特許進入不對外開放的內部圖書室,他在那裏翻到了《青春之歌》《迎春花》《苦菜花》,還有一些蘇聯文學作品。他將它們扛回家中。

等待父親歸來的那些天裏,他白天看書,練毛筆字,傍晚就像這個縣城所有的孩子一樣,奔到江邊遊泳。剛開始警衛員小張還一定要陪他遊,後來發現他的水性非常好,就不再堅持,且融江經過縣城一段水不深,他就可以自己出來了。他常順著江水往上遊遊去,那兒有一個小小的瀑布,四周翠竹蔽日,瀑布下方不遠處有個小小的沙洲,上麵有對岸農人種的蘿卜。他有時遊過去拔一個蘿卜,到江水裏洗了啃完,再到樹蔭下的草地上躺一會兒,再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