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他走過那麼多地方,就是沒再去廣西。在中國東遊西走多年後,他將足跡所到之處用各色填滿,廣西成了一片蒼白的破桑葉,突兀地躺在地圖的左下角。他眯起眼,辨認那白桑葉後的百孔千瘡。那裏有過血流成河的慘烈武鬥;那裏發生過人吃人的人寰慘劇。而他在文革期間,竟是到過那裏的──這成為他的秘密,他家庭的秘密。連他的妻子蓮,那個賢惠溫柔的東北媳婦兒,都不知曉。
他短暫而青嫩的少年時光讓融江上決堤的洪水衝成七零八落的尖利碎片,再也無法整合。它們散落在他一路的行程裏,冷不防就割痛他,卻讓他不敢叫出聲來。
那隻是一個夏天,很短的夏天,可是那個夏天變成了一把刀,插到他的喉管深處,讓他不敢對它發出聲響。
你要將它拔出來的──父親離世前,母親離世前,都說了這樣的話。母親更說,我看見了,你從那個夏天起,再沒有真正地笑過,真是可憐的孩子。你不到二十歲,眉心就有了這個“川”形。如果要贖罪,你已經贖過了。那不是你的錯,是時代的錯。母親為他開脫。
時代?那個時代是個多麼巨大的黑洞,它吃得下所有的黑暗和血淚,他想。我們不能都推給時代,他說。母親流出了淚,說,那就算是你父親的錯吧。他再不說話,輕撫著母親的手,在即將離世的母親麵前,他不願這樣談論已經過世的父親。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他常幻想,他可以忘掉那夏天。
那年他十六歲。在鐵道兵某部當師政委的父親,隨鐵道大軍進駐位於廣西融安縣融江邊上的國防三線重點工程枝柳線廣西段指揮總部,他從大連到廣西看望父親,打算在那兒過暑假。
父親是抗戰時入伍的老革命,參加過淮海戰役。在朝鮮戰場上遇到他母親時,已經在山東萊州老家跟發妻有了一兒一女。響應號召上前線的母親,那時還是醫學院一年級學生。這個身材修長,眉目姣好的青島姑娘,在炮火紛飛的戰場跟山東老鄉首長擦出火花。當部隊撤過鴨綠江時,醫大女生已未婚先孕;首長一踏上祖國大地,第一件事就是去信老家休妻。隨即母親生下了大哥衛東。也許受生活作風問題的影響,父親沒有如別人那樣直接晉升,卻平調到最艱苦的鐵道兵部隊。父親愣是不屈服,跟隨施工部隊轉戰南北,打出幾場工程攻堅戰,直升到師政委位置。所付代價是生活顛沛流離,家庭不能團聚。
母親生下大哥衛東後,轉學到大連念完醫學院,留在大連一所軍區醫院工作,一直做到院長,直到離休。她選擇不隨軍,給人們的說法是對孩子的教育比較好。母親很少到鐵道兵前線陣地去,每年隻有父親回大連作短暫探親。後來陸續有了姐姐愛東,二哥向東,再到他--旭東,這對韓戰夫妻最小的孩子。文革開始後,父親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到了寒暑假,他和哥哥們就結伴到父親轉戰的鐵道建設一線探親。姐姐愛東嫌那裏生活條件苦,跟母親一樣不願出遠門。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大哥衛東已到哈爾濱軍工學院當工農兵學員;愛東在沈陽軍區文工團拉小提琴;二哥向東則剛入伍,在福建當海軍。
他的夢裏,常常出現這樣的鏡頭:火車被隧道鯨食著,一吸,一吐,光明是短暫的,黑暗是漫長的。他在硬臥上昏睡,也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在鯨魚最後一次嘔吐後,他看到赭紅的山地。南疆的土竟是紅的,這記憶怪異又深刻。他從柳州火車站下車,由軍用吉普接走,一路沿著融江向北開去。山間道上,到處是衣衫式樣繁複的少數民族。他跟著警衛班的小張學著辨認壯、苗、侗、瑤、麼佬、毛難各族。在北方大雪紛飛的季節裏,他吃驚地麵對那裏遍野的蒼綠,還有女人光著的腳丫。
他之所以選擇再去一次融安,是之前在那裏度過的一個春節留給他太深印象。那年春節,廣州軍區丁司令到枝柳線建設工地慰問勞軍。作為師政委的兒子,他也沒見過那樣的排場和陣式:一色的軍色吉普,綿延數十輛,將這個少數民族地區的小縣城碾得塵土飛揚。滿山遍野受閱的軍人陣仗,山呼海嘯的口號聲,軍號聲,鑼鼓聲,盛裝的各少數民族載歌載舞的隊伍。用毛竹從縣城外十多公裏搭起的一個個披紅戴綠的凱旋門下,鞭炮聲不絕於耳。慶功宴擺在縣委大院裏,從大禮堂一直擺到院子裏。融安聞名的特產金橘在餐桌中央堆成小金山。酒席上,軍人們勾肩搭背,狂吃海喝。丁司令在他父親等的陪伴下,一桌桌敬酒過來。丁司令慰勞戰士們的是真正的茅台;他也是第一次喝到真正的茅台。酒席上,有人狂笑,有人悲號,看在他這個少年眼裏,怪異又滑稽。他像魚一樣遊在亢奮的人海裏,不舍得停下。直吃到實在憋不住,才離席去找廁所。
從臨時搭建的廁所裏捂著鼻子跑出來,天色有些暗下來,他循著哄鬧聲尋去,卻轉錯方向,闖到在縣委後院臨時搭蓋的廚灶間。在這裏,他第一次見到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