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在劍橋的一個查經班上,有一天她忽然神情恍惚,說她見過伊甸園的禁果,很甜,卻有一種怪味兒,吃多了會便秘。話一出口,她眼裏便噙了淺淺的淚,她張了張口,說,其實那蛇是在人的心裏。導讀的牧師一愣,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轉移了話題。
後來,每一次,她經過旭東家,都要去摘番石榴,因為他準過的。有時他在台階上看書,有時他不在。沒見他時,她便弄出很大動靜,他就會出來,到院子後麵幫她摘果,一邊說話。有時他出來,雙手背到身後,倚著牆看她在番石榴樹間穿行,也沒有動作,卻開始有些笑容。靠他房間的窗前,有一棵巨大的朱槿,開滿了碗口大的豔紅的花,長長的花蕊伸出來,惹得黃黃白白的蝴蝶飛來飛去。很多年後,她看到朱槿成了南寧市花的消息,眼前立刻冒出那堵灰黑的牆,無數朵碩大的朱槿花噴出血一樣的豔紅,濺滿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圓領汗衫。
她在那個夏日的早晨,捧著番石榴果將要離開時,忽然折回頭,問他每天那麼專注,都看什麼書?他就讓她看他的書,厚厚的一本,紙質很粗,邊都給翻卷了,書名是《苦菜花》。他後來同意她將書帶走,讓她千萬不要聲張出去。他們之間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在《苦菜花》裏,看到哺乳期的村婦將噴射出奶水的乳房塞到解放軍傷員嘴裏這樣的細節。在十三歲的那個夏天裏,她胸前正生出隱隱的微疼,兩顆春天梅樹枝頭茸茸的細嫩花苞,在心口兩邊遙相對稱,破土而出。她緊護著它們,生怕它們如書裏的村婦那般突然膨大,乳汁四射。想到她的流氓犯也曾看到過這樣的字句,她心驚肉跳。她在書中還看到了“黃花閨女”、“妓女”這樣的字眼,似懂非懂。《新華字典》說:妓女是賣淫的女子。那賣淫又是什麼?她終於忍不住告訴了文惠。文惠屏住氣,瞪大雙眼,然後搖頭。文惠卻知道黃花閨女指她們,因為她們沒有跟男人好過──文惠的姐姐在市裏上學,文惠的姐姐已經用七十公分的文胸。文惠的皮膚讓亞熱帶的濕氣熏得油黑發亮,長長的睫毛像一對蜻蜓撲來閃去,被小夥伴們叫做“黑牡丹”。很快,她看到文惠桌上也有了從流氓犯家中樹上采下的番石榴,從被鳥叮出的小孔裏,可以看到裏麵粉紅的心。它們全是酸的,她想。她認得它們的。但她不問,不是不想,是不願。
終於有一天午後,她跟她的流氓犯走進了他家的紗門,到了他的小屋裏。他從床下拖出兩大箱書,有《紅樓夢》《青春之歌》《迎春花》等等,還有大摞的《大眾電影》。他盤坐在地板上,說他是寂寞的,哥姐比他大得多,父親的軍旅生活很動蕩,他從來交不上穩定的朋友,這些書是他的世界。他說著,神情變得有些哀傷。她點著頭,跪到地上,撲到了箱子邊上,貪婪地翻起來。
她意識到,當她跪下來時,裙子下露出的長腿,讓流氓犯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心下竟是歡喜的。她後來再來,蹲下翻書時,她會有意識地將裙子撩一撩。她喜歡他冷冷的眼睛,在她假裝不經意地撩起裙角的時候,發出的那溫和的光。這個十三歲的夏天,她朦朧了解到裙腳起落間的微妙。
在一個雨後悶熱的下午,她的流氓犯從她身後抱住了她。她的身子發抖,他摸過她平坦的胸部,紅梅花蕾在胸前忽然挺拔起來。他細長冰冷的手指擰住那微小的花苞,輕輕地捏轉。她感到窒息,眼睛瞪大了,不敢眨。當他的手要從她的前襟伸入時,她推開了他,逃脫出來,一路狂奔到池塘邊的竹林裏,呼呼喘起大氣,短衫的紅色被汗沁成了深棕。
那個夜裏,她做了一個怪夢。她被一條蟒蛇纏住。它從她的大腿間纏繞而過,盤纏而上,將她箍得不能喘息。她在黑暗中驚醒,一身的汗。她的手揩過自己身體,順著蟒蛇爬過的地方,一直向上。她第一次感到了一股來自身體深處的驚攣。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卻隻望見黑暗,無邊的黑暗。
第二天她又進了他的家門。他坐在床邊,沒有碰她,卻示意她撩開裙子。她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種幾乎可以叫做溫柔的表情。她順從地撩起裙子。她穿著一條母親手縫的花布短褲,上麵有寶藍和粉紅的蝴蝶。他輕叫了一聲,跪過來摟住她的腰,眼鏡滑落到鼻尖上,看上去痛苦又滑稽。他的手摸過她的褲頭,在拉它的鬆緊帶。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竟哭了出來。他放開她,她還在哭,卻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切。她聽到她的心,從胸腔深處一級級往上躍跳著,最後卡在她的喉中。她的哭聲大起來,她想將那心哭出來,讓她能順暢呼吸。他捂住她的嘴,說,不要哭,不要!什麼都沒發生過,你走吧。再不要來了。
她就再也沒有去找過他。她讓文惠來自己家中玩,她怕走過那棟濃蔭覆蓋的房子,雖然她想念著它。很多次,她都想跟文惠講旭東的事,但恐懼讓她忍住了。
文惠卻來得越來越少。她有一種直覺,卻死抵著,不願去驗證。終於,在文惠幾乎從她的視線裏消失的時候,她在一個酷熱的下午,走向她的流氓犯的家。她穿過冬青牆,推開那扇九裏香攀覆著的後院門,繞到他家後院裏。看到文惠的書包擱在陽溝邊,她的心狂跳起來。她大聲叫著文惠的名字,沒有應聲。她撥開朱槿枝椏,爬到流氓犯的窗台上,從外麵看進去。隔著紗窗,屋子很暗,她將臉貼到紗窗上,鼻子裏立刻充滿鐵鏽的腥氣。她看到文惠坐在旭東腿上,他們摟抱在一起。她看到他們的嘴唇貼合在一起,那麼忘情。文惠輕握著旭東搭在她胸前的手,兩隻少男少女纖細柔嫩的手搭在一起的樣子,溫存靜好。文惠的頭微仰起來,頭發垂散開來,和她淺棕的臉渾然一體,真像一朵讓濕熱的空氣催發後怒放的黑牡丹。你們耍流氓!她在窗台上叫出了聲,帶著令她自己震驚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