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後來我方知娘親一直在苦撐著等我們三人回去。我們是依次進去聽遺言的,母親拉著我的手絮絮講了半日,最後將一塊幽綠通透的家傳玉佩掛在了我的頸脖裏。
我低頭的時候,看到她唇裏的鮮血如紅花般點點喀在雪白的手帕上,我心裏驀然一酸,輕聲喚紅淚進去,而後便昏昏沉沉地走出了房。
那晚我心情很差,經過阿星身畔的時候還對他冷言冷語了幾句,然後獨自跑到小院裏吹了一宿的夜風。這樣任性的後果便是得了嚴重的風寒,額頭發燙,渾身冰涼。那幾日我如隻燒紅的蝦子般,縮在被窩裏瑟瑟發抖。
我沒日沒夜地做惡夢,夢中娘親抱著我在兵荒馬亂中逃亡,風聲呼嘯、星淡月黯,我在無盡的黑暗中放聲大哭。哭醒後我看到一宿沒睡的阿星正守在我床頭,兩眼通紅,神情憔悴。
我的嘴一扁,無理取鬧地打翻他端給我的藥碗,我說朱阿星你就是個克星,克完你爹娘再克我娘,現在又來克我和紅淚。
他目光黯淡地為我掖緊了棉被,卻凶巴巴地吼我:“你說什麼鬼話!你和紅淚都是我的家人,我隻要我活著一日就會保護你們一日,又怎麼會來克你們!”
我被他吼得怨氣全無,恍惚中看到同樣是眼睛通紅的姐姐紅淚正端著另一碗剛熬好的藥,低頭為我一絲絲吹冷。而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星,眼角居然有幾滴清淚蜿蜒而下,卻又瞬時抹去,轉過頭不讓我看到他目光中的悲傷。
我對自己衝動下說的胡言亂語深表懊悔,緩緩地伸出手抓住他冰涼的指尖。稍抬起頭看到他一臉寵溺和關切的神情,忽然便覺得十分的安心。
三日後娘親下葬,我跪在娘親的墳前哭了大半日,傷心至極卻終於不再惶恐憂愁。因為我知道紅淚和阿星會陪著我護著我為我遮風擋雨排憂解難。
雖然沒有血緣,姓氏也不同,可是有他們的地方,我就有了一個家。
7
半月之後紅淚告訴我,娘親臨終前交待她務必要盡早與阿星成親。
我那時正在院子裏用清水將八根豬牙擦拭得光潔如新,並將之一一懸掛起來吹風晾幹。而籬笆外有人在喚我名字,我便順手提著豬牙聞聲而去。
來的人竟是一身錦衣的連楓,我怔怔地領他進來,又心不在焉地將豬牙拋在他手裏。等他察覺我意圖時,已來之不及。我們兩人四隻手胡亂在空中撲騰,手忙腳亂地滾成了一團。
豬牙依舊在地上跌成兩半,而和我連楓卻幾乎是抱成了一團倒在白森森的碎牙旁邊。阿星從屋內快步走出,沉著臉便將我一把拽起。我這才發現自己和連楓摔得狼狽不堪,衣衫不整,便連頸脖前那塊玉佩都蕩到了衣服外麵。
不過我沒心情管這些,我大步走開將豬牙撿起來然後開始嚎陶,鎮上一般要過年時才有人殺豬,要再弄一隻這麼完整的豬牙卻非易事。
我想我的哭聲肯定很難聽,難聽到連楓也向我告辭了,他走時溫文爾雅地道:“看來今日不方便,來日再打擾姑娘。”
我沒看出哪裏不方便了,可是阿星卻幾乎是以趕人的姿勢合上了籬笆,然後在我耳畔吼:“景珍你以後離這種富家少爺遠一些,別給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我氣勢洶洶瞪他一眼,紅淚接觸的富家少爺隻多不少,倒來說我。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你都要成親了,還有閑心來管我。”
阿星莫名奇妙地看著我,靜默不語的姐姐紅淚卻一把拉住我衣袖,輕聲道:“景珍,我剛才話還未完,後來我和娘親說,其實你嫁給阿星比我更合適。娘親同意了。”
我噌地一下子後退兩步,晾衣繩上的另一隻豬牙不幸中招,和剛才那隻成雙成對給大地錦上添花去了。
8
三日之後,連楓便大張旗鼓地上門賠牙而來。除了整整一箱子光潔如新的豬獠牙,他的仆從還氣喘籲籲地抬了兩根又重又長的象牙過來。
我哭笑不得地盯著那兩個幾乎將半個小院都霸占了的貴重東西,然後笑眯眯地問他:“這對玩意若是作耍牙用,我的嘴沒這麼大。難道你是想作聘禮送我嗎?”
話出了口我以為連楓會嚇得奪門而逃,不料他卻靜靜地點點頭:“若是你不介意太倉促,先將它們作聘禮也是可以的。”
我象看瘋子一樣瞪著他,轉身跑回裏屋,不經意地就瞧見屋內阿星正無比殷勤地替紅淚調著琴弦,唇畔的淺笑無端地泛著幾縷憂傷。
自那日後我們三人很默契地不再提起娘親的臨終囑托。而紅淚更是刻意地與阿星走得很遠,今日索性就準備將全部家什搬至畫舫之上。
憂傷仿若瘟疫傳染,屋外的我輕輕地歎了口氣,身畔的貴公子連楓卻正在溫聲軟語:“景珍我很喜歡你,你願意隨我去京城嗎?”
我很想指著他的鼻子質問他你認識我才多久,哪有人這麼短時日內便來勾搭良家少女的?但是我那時的心緒正無比糾結煩悶,連口都懶得開。
屋內紅淚掀簾而出,微笑著向我們點點頭,望都不望後麵抱琴緊跟而出的阿星。
我忽然連站在他們麵前的勇氣都沒有了,轉身到院中蹲下來托著腮假裝去研究那兩根又尖又長的象牙。待他們身影漸漸走遠了,我將所有煩惱用挑釁的話語全部發泄到了連楓的身上。
“我不願意去京城,我不喜歡你這樣規規矩矩的公子。你若喜歡我,就幹脆隨我浪跡天涯好了!”
他平靜地看了我一眼,依舊那樣溫文爾雅地點點頭:“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說完回過身領著一幹仆從輕輕地推開屋外的籬芭。
連楓的馬車緩緩而去,我站起看得出神,屋外同樣也有個阿星將東西搬上紅淚的馬車後,如尊石雕般在風中瞧得癡了。
9
“景珍,你我心裏想要的東西,始終是不一樣的。”
紅淚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畫舫裏裏熏著淡淡的甜香,我傻傻地看著她極優雅地倚窗而坐,將手中一枝桃花扯得七零八落,幾點粉色隨著碧水微波愈飄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