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淚每次參與口戰時，聲音輕柔，心平氣和，引證據典，一針見血，將阿星說得毫無辯駁餘地，在她談笑間灰飛煙滅。
阿星便呆若目雞地感歎：“讀過書的女孩子真是可怕。”
是的，讀過書的紅淚與從小在鄉間長大的我們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舉止優雅高貴、性情嫻靜如花，更難得的是琴棋書畫竟無一不通。後來我們方知紅淚的生母原是舊朝貴族，國破後淪落民間才下嫁給了她的父親。
可是紅淚卻從小不忘生母的交待，時刻保持著大家閨閣小姐的禮儀風韻。
這到了後來便讓她爹很為難。紅淚爹是江湖賣藝人，一手耍牙絕活經常獲得滿堂彩。所謂耍牙，就是將八副豬獠牙在嘴裏盤弄，並要將自己的臉畫得似凶神惡鬼來相配。
絕活傳內不傳外，可是要讓平日端莊高雅的紅淚來扮這種猙獰形象，這簡直是不可想象之事。
那夜月色皎潔美好，紅淚的爹在院子裏擺了香案，凝重的目光在紅淚纖弱的身影上停留了許久，方歎了口氣：“紅淚到底不合適，阿星自小和你們姐妹一起長大，也不是外人……”
隻是他話還未完，我一向寡言少語的娘忽然急匆匆從屋內奔出來，斬釘截鐵地給予否定：“不行，阿星不能練這個。”
娘親一言定全局，那夜我恍惚了許久，才發現那八副醜陋可怕的豬獠牙已揣在了我的懷裏。抬起頭，我看到他們的目光齊涮涮盯著我這個第十八代耍牙弟子。爹的目光中含著期許，娘雙眼中有淚花閃爍，紅淚帶著歉意看著我，而偷笑不已的阿星眼底餘光中竟夾著幾絲憐憫。
隔天晚上的時候我便在爹的指導下試著將第一根豬牙放在嘴裏盤弄，才半晌功夫便覺咽喉紅腫疼痛，冒了煙似地難受。等爹有事走開後，我翻上牆趴著身子偷偷看離家不遠的小清河波光粼粼，河水將十幾隻精美畫舫的影子搖得支離破碎。
小清河的歡聲笑語中傳來一陣如天山雪蓮般冷洌幽遠的琴聲，我能想象姐姐紅淚極優雅地在古琴上輕攏慢撚的模樣。小鎮上的百姓大都沒讀過書，紅淚便隻能去與畫舫上的花魁們切磋琴棋書畫。
其實我一點都不恨紅淚將耍牙這苦活留給了我。可阿星那臭小子憑什麼卻能遊手好閑得象個紈絝一樣？
我狠狠回過頭，看到阿星正賊頭賊腦地沿牆溜過來，一開口，照例狗嘴吐不出象牙：“聽說練這個臉會腫得象豬頭，不過你原本就長得醜，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很想一拳揮過去，他卻冷不防塞了個小紙袋過來。
微帶著苦澀的清冷幽香飄過來，竟是滿滿一紙袋的野菊花和金銀花,兩種都是清火治潰的良方。我這時總算明白他一大早出門原來是采草藥去了。
我低頭抱著草藥一溜煙地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又回過身，驀然看到阿星也如我一樣趴在牆上望向小清河的方向，托腮竟看得癡了。
４
我十三歲那年，身畔出了兩件大事。
名存實亡的大吳終於讓大周給徹底滅了，新帝建年號為德靈，舉國歡慶。爹告訴娘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和往日一般沉默，而後便轉身去做家務了。
其實對於我來說也是一樣，改朝換代的事遠不如另一件大事更讓我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