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電視台轉播故事片《春苗》,全家都勸他看看,目的是想讓他休息一下。片子看不到一半,隻見蕭殷陡地站起來,大罵一聲:“混蛋!”大家愕然了。他指著電視機激憤地說:“什麼玩意兒!簡直是胡扯!”大家隻好說:“你就把它當作消遣吧!”他瞋目以對:“把文藝糟蹋成這個樣子,能看下去?!”說著,拎起小板凳,怒氣衝衝地走到小陽台,坐在那裏,凝視著萬裏穹窿,久久不動……
蕭殷的《創作論》在晝夜不舍地寫,社會上的政治氣候也越來越惡劣。
周總理——八億人民心中的巨星隕落了!總理骨灰未寒,“四人幫”的毒液就噴濺而來;鄧小平同誌——堅決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老一輩革命家,被“四人幫”任意栽贓誣陷。“四人幫”這些吸人膏血的魔鬼在發狂地跳。天在旋,地在轉。正在從化溫泉療養的蕭殷,麵容顯得異樣蒼老、憔悴。他一生中很少揮淚,但一談起總理,就淚灑衣襟。
這天,他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眺望遠處,流溪河好像封凍了,溫泉水像是冷卻了。國家的命運危在旦夕,人民的前途令人憂慮。人妖顛倒,豺狼當道,還談什麼文學!他悲憤欲絕,急步轉回房間,拿起《創作論》手稿,就朝著煎中藥的爐灶間走去,隨即把手稿投向通紅的煤爐……
手稿在爐裏焚燒,蕭殷的心也在焚燒……
幾年前,他長達數十萬字的兩部手稿——長篇小說《多雨的夏天》、創作手記《創作隨感錄》被人抄沒,他一想起就心疼難言;而現在,卻是自己親手來燒毀,他全身顫栗著。
他望著熊熊的爐火在沉思,慢慢冷靜下來,堅信總有一天,一切卑劣、齷齪、奸詐、陰險,都一定會在人民的怒濤中沒頂!
蕭殷一步一步踩著艱難困苦走過來了,終於盼到了“四人幫”的徹底覆亡。溫暖的春天,又回到了他的心房。
像一塊久壓心頭的巨石落了地,像一道遏阻胸膛的湍流決了口,仇恨和憤怒,變成了力量和智慧。蕭殷雖然還是那樣孱弱,但旺盛的創作活力,在他每一個細胞、每一條血管裏跳躍、翻騰。
在編輯部,在家裏,在病房,蕭殷辛勤勞作,夜以繼日。他每天要接待多達十幾批的青年作者,閱讀、修改堆滿床頭、書案的信稿。現在,《創作論》第一集——《習藝錄》已經出版發行了,第二集、第三集正在撰寫中。
一個晴朗的早晨,紅日噴薄,霞光璀璨,一群青年作者結伴來到蕭殷家裏。廳堂左側牆壁上,新掛著一幅氣勢磅礴的山水畫。畫麵上青山滴翠,新枝挺拔。蕭殷告訴他們,這是他青年時代的一位老師的新作。
“老師!”一個多麼崇高的名字!青年人凝視畫幅,心潮翻滾:
蕭殷——不正是我們青年文學工作者的良師益友嗎!
一九七八年夏於廣州報告文學·跳動的生命火花跳動的生命火花
壯闊而豪邁的曆史步伐,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腳印,一個普通工作者生活的曆程中,也總會有些自己的痕跡。作為一個作家,處在這個光輝燦爛的新時代中,總是希望盡自己的可能寫點什麼來紀念曆史和歌頌新生活的。
——杜埃:《〈不朽的城〉後記》
一
“杜埃,馬上出來。”門外專案人員慣有的傲慢、尖刺的喊叫聲,在沉寂的山野空穀中轟響。
這是曲江縣花坪“五·七”幹校的晚上。夏末鄉村的夜色,明淨、安謐、柔和。整整勞動了一天的人們,卻被苦惱、焦灼、不安折磨得遲遲不能入睡。
杜埃借著從窗外灑進的月色,步出房門。他才五十多歲,可艱難歲月的煎熬,使他顯得衰老起來,兩鬢爬滿了白發。人們隻有從他那平靜、堅毅的麵龐,蘊蓄、有神的眼光裏,還依然感到一股強盛的生命力。
聽到杜埃沉滯的腳步聲,專案人員似乎連看都來不及看他一眼,隻匆匆說了聲,“明天你一早回廣州”,就一扭身走了。
空曠的草坪,隻剩下杜埃,和他那被明月照得長長的清瘦的身影。
這突如其來的通知,使杜埃很矛盾。“是喜還是憂?是不是要‘解放’我,抑或……”他不敢再想下去,一種複雜、微妙的表情,隱隱約約出現在他臉上。
他情不自禁地舉頭望明月,覺得它既矇矓,又淒清……
在一九六九年那樣的日子裏,像杜埃這樣留在偏僻山村裏接受“審查”的人,在猝然聽到回廣州的訊息時,總是禍福、悲喜之感同時襲上心頭。
“嗚……”汽笛長長的幽怨聲,把杜埃送到了廣州紅雲路火車站。當他被擁擠的人群推出大門,正茫然不知所措時,一路上“領”著他回廣州的那個人忽然不見了蹤影,與此同時,三個武裝人員卻突然出現在麵前,把他帶上了停在拐角處的一輛吉普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