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六二年,廣州氮肥廠的陳國凱在《羊城晚報》發表了短篇小說《部長下棋》,蕭殷看後興奮之至。他特地約這位青年工人作者到家裏,促膝長談。以後,一直關心和指導著他的創作。前不久,蕭殷風聞陳國凱也被當作“回潮複辟”人物,便主動寫信請他到家裏,支持他,鼓勵他。
——同年,蕭殷和長篇小說《綠竹村風雲》的作者王杏元初次談話,就為這位青年農民作者對生活中各種人物熟悉的程度所驚歎。幾天後,他不顧剛動手術的闌尾炎傷口已經感染,正在流膿,專程從汕頭趕到王杏元家鄉饒平,親自和縣委書記商談如何培養這位青年農民作者。
——二十五年前,一個戰士給《張家口日報》副刊投稿,因為字跡極為潦草,大家都不願看,而蕭殷卻主動提出看這篇稿子。他像考證似的,花了六七天時間,好不容易才一個字一個字讀懂了它,而且發現作者才氣橫溢。可稿子後來卻在一次緊張的戰鬥中丟失了,從此再也見不到這位戰士的來稿。二十五年後,一個知識青年寫了兩篇小說,基礎厚實,編輯部卻把它改得支離破碎。以後,也沒有再見到他的來稿。這兩件事,一直掛在蕭殷心上,深為遺憾。他常說:“發現人才不容易,愛護和培養人才更難。埋沒人才、糟蹋人才是犯罪嗬!”“批評家不是審判官,而應是作者的知音。批評的目的,是為了繁榮、推動創作,提高作品的質量。”
……
《樟田河》一章一節地在批改,蕭殷的健康也一天天在惡化。
半月後的一天,早起的蕭殷剛批改完第十九章,他準備到外室盥洗,剛步出房門,左身突然撞到門上,他毫無知覺,接著,咕咚一聲,跌倒在地,當他被送進醫院,醫生的診斷書上寫著:因用腦過度,致腦血管痙攣。
這天下午,程賢章第四次來到蕭殷家裏,開門的是陶萍。她告訴他,蕭殷已經住院,但沒有說明病情,程賢章跟著陶萍走進蕭殷臥室,隻見《樟田河》稿子鋪滿床頭、書案。程賢章順手拿起幾頁稿子,上麵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著眉批、旁批、問批、總批,連個別錯別字都改正了。十九章《樟田河》,約十五萬多字,蕭殷的批語就有一萬多字。看著,看著,程賢章這個平日不易動感情的人,也潸然淚下。此刻,他驟然想起了前人評論曹雪芹寫《紅樓夢》的詩句:“字字看來都是血”……
三
一九七五年冬天,嚴寒,酷冷。一天晚上,大地迷茫,夜空沉沉。月色星光不時地被幾片烏雲遮蓋著,時隱時現。梅花村死一樣的闃寂。幾盞電燈在樹影中搖曳著,燈光一閃一閃,好似魑魅魍魎在跳動……
蕭殷臥室,燈光微弱。他側身靠在床頭,雙手捧著一本藍色的筆記本,上麵記著《創作論》的一百六十多個題目,每個題目下,還寫有一百到三百字的主要論點。由於肺氣腫病發作,他被壓迫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血壓升高,心跳每分鍾達一百一十多次。他思考著,不時地用顫抖的手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
他的女兒在旁輕聲勸道:“爸爸,你病成這個樣子,別寫啦!”說著,就要下蚊帳、熄燈。蕭殷搖了搖手,艱難地從枕頭旁摸出一個藍色小瓶子——氣喘氣霧劑,張開口,壓噴了幾次,才順氣些,他哀求女兒:“先不要熄燈。”女兒歎了口氣,轉身回房間去了。
淩晨一點了。女兒醒來,見他房裏的燈光依然亮著,趕快叫醒母親進行幹預。
蕭殷見陶萍和女兒都起了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年歲不饒人呀,我得趕緊做!”
陶萍頂了一句:“可也不能不顧身體!”
“《創作論》也許是我最後一部著作了,我不忍眼巴巴地望著年輕人在被顛倒了的生活與藝術圈套裏亂闖亂撞,不忍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在被攪亂了的泥漿裏滾來滾去。”
女兒茫然地問:“到時誰給你出版呢?”
蕭殷默然了。過了好一會,他才緩緩地說:“不管怎麼樣,我得寫下去。總有一天會出版的。”蕭殷情緒激動起來,“不把《創作論》寫出來,我死不瞑目!”
此時此刻,她們還能說什麼呢?陶萍是從事文學創作的,她懂得:藝術創造和建樹,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是比生命還寶貴的嗬。在邪惡的勢力麵前,怎能低下頭來偃旗息鼓呢?
夜已深,寒氣分外襲人。但母女倆心裏像揣著一團烈火,熱乎乎的。她們想起了幾件事——
《朝霞》他看了頭兩期,就發誓再也不看了。說:“我聞到裏麵的味道不對頭!”
省文藝創作室給他訂了《學習與批判》,不久他就通知有關同誌,以後不要再訂了:“它掛的是馬列招牌,販賣的卻是地地道道的黑貨。”
報紙上批《園丁之歌》,說把教師比做“園丁”,就是“否定黨的領導”,“向‘文化大革命’反攻倒算”。他冷嘲道:“太荒唐了,簡直是文壇上的千古奇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