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梅香歸塚(下)(3 / 3)

“龜兒子,快撤出梅園!”紫衣人散去,祁大人敏銳地捕捉到機關撥動的聲音。“不要管別人!”

梅林地上的雪滲了下去,一道道裂縫順著小徑開裂,幾個白衣人沒看清就掉了下去。祁大人緊緊扒在牆邊,小心翼翼地往南門挪去。歸寧一隻手持刀點地,撐著地麵上不足兩指寬的石磚,一隻手抓住梅枝,眨眼間便跳到了梅樹上。

歸寧低頭看見裂縫擴大到整間梅園,地上已無處落腳,而裂縫間,密密麻麻的血紅色小肉蟲正啃食著落入其中的白衣人。空氣裏人肉血腥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氣混在一起,加之小蟲身上的黴腐氣,散出一種香甜而惡心的怪味,把歸寧嗆得幾近昏厥。小蟲嗅到歸寧身上的血氣,在他棲身的樹下越聚越多,很快就挨到了他的腳尖。

歸寧把滴血的刀扔進了蟲堆裏,準備跳到旁邊的梅樹上,突然發現自己的左腿流了太多血,已經沒了知覺。歸寧雙手緊抓著梅枝,試圖蕩出去。剛一轉身,他清楚地聽見木頭扭曲裂開的聲音,手邊忽的一鬆,落腳的梅樹從根裂開,整棵樹像一朵巨大的花瞬間綻放,劈裂成的六瓣趴在了地上。

落地前一瞬,歸寧擲出束在腰間的繩,繞在了另一棵樹上,暫時僥幸從蟲堆逃了出來。歸寧還沒等把另一隻手搭在樹上,就看見剛剛飛遠的紫衣人又折了回來,同時遠遠地聞到他們身上一股濃鬱的香氣。“老爹,你在哪!快點出去!”

噬骨聲和炸裂聲掩蓋了祁大人的回應。歸寧吹響了笛哨,隨即聽到了六聲尖銳的哨聲回應,但是每個聲音都離他很遠。歸寧細看著地上,發現小徑盡管被肉蟲蓋滿,但能看出在緩緩轉動,連帶著每一顆梅樹都移了方向。整座梅園中隻有牆邊的那條小路是靜止的。歸寧明白,自己被困在梅林的陣裏了。

歸寧悠著繩子,把身體藏在梅枝之間,騰出一隻手把帽子扣在頭上,觀察著紫衣人的動向。紫衣人全部朝著一個方向移動,仿佛確定了目標。歸寧又吹響了笛哨,示意手下朝著紫衣人的方向聚攏。歸寧慢慢爬上了樹,朝著遠處觀望,發現自己所處的梅樹正漸漸遠離南門,而方才祁大人所在之地,傳來了激烈的打鬥聲。歸寧變換著笛哨的令,聽著遠處回應的笛哨從六聲變成四聲再變成兩聲,最後再也沒有了回應。

歸寧踩著的梅樹還在移動,他直起身遠眺,漸漸發現了規律。每當兩棵梅樹快撞到一起時,健壯的那一棵就會炸裂撲在地上,被小蟲噬盡。這樣下來,用不了幾個時辰,梅園裏就沒有能撐得住一個人重量的梅樹,歸寧即使沒有被紫衣人發現,也自會落進肉蟲堆裏,成了小蟲的口中餐。

遠處打鬥聲還在繼續,有愈演愈烈之勢。歸寧暗疑:自己的人已經全軍覆沒了,那究竟是誰在與紫衣人打鬥?強烈的疑惑驅使他把繩子甩了出去。憑著聲音一棵樹一棵樹蕩了過去,歸寧筋疲力盡之時終於看清了周旋在紫衣人之間的人。

他們都是馬夫的裝扮,大多數已經須發灰白,恐怕已經年過花甲,但身上的功夫絲毫不比歸寧的人馬差。歸寧想起了祁大人說的“老鬼頭”,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低頭看了看腿上的傷,還能勉強支撐自己逃出梅園。歸寧把止血的碎衣布又勒緊了些,決定在逃出梅園前會一會這位“老鬼頭”。

歸寧抽出腰間的匕首,刺向一旁落單的紫衣人,搶了一身紫袍子,才勉強站到了地上。果然如他所想,紫衣人重回時帶來的這一身怪香能驅走小蟲。

歸寧掃視一圈,沒有看見祁大人,再看向牆邊,兩串腳印已經通到了南門外。歸寧一轉身卷進了紫衣人和馬夫的混戰裏,借著一身紫衣的優勢,把馬夫們逼向南門。“老鬼頭!祁大人出去了嗎!”歸寧冷不丁吼了一聲,便倒在一旁裝成受傷的紫衣人,偷偷看著馬夫裏的動靜。

馬夫們亂了起來,尋找聲音的源頭,很快看清了歸寧,連忙圍攏了過來,把他護在了中間。

“是你們?”歸寧仰倒在雪地上,看著馬夫們漸漸被肉蟲和紫衣人圍攏、吞噬著,招架之力漸微。絕境裏的招式都是最原始的、最不摻雜,也是最沒法掩飾的。歸寧認出了,他們全都是杜大哥當年的人馬,在更名“杜家軍”之前,他們都是“歸家軍”的舊部,眼前這些功夫,都摻著歸家的血。“你們都沒死?那我爹呢?”歸寧詢問的聲音在刀劍中變了聲,他腿上綁著的碎布被斬斷,血又迸了出來。

痛感被雪封凍在腦後,歸寧恍惚間從圍在自己的人縫裏看到南門正門開了一條縫。原來這扇門也能打開。高牆上拋進來無數火星,附帶著濃重刺鼻的硝煙味。“老隋!寧小子還在裏麵!先不要放火!”

不知是眼邊的雪化了開,還是全身的傷一齊發了功,激出了他身體裏的痛,歸寧眼角劃出兩道淚痕。他想掙紮起來,在與梅園同歸於盡之前推開南門,最後一次辨清“老鬼頭”的身份。

聽到拚死相護的叔父們最後一聲嘶吼,歸寧強撐的意識崩塌了。他不用衝出去了,那個謎題,他已經聽到了答案,“老鬼頭”就是那個唯一一個不在眼前的馬夫——老隋。歸寧放棄掙紮了。

“爹爹,救我。”歸寧囁嚅著,隨著滾到臉邊的火星眯著雙眼。

爆炸應聲響起,炸開的紫袍子像極了一團團紫色的焰火。

“爹爹,焰火為何隻在年夜才有?”

“……炮房一年才製得出除夕這一天的焰火,不過幾聲震響便沒有了。美則美矣,去之亦迅。像是我們一家人……年夜一過,就難聚了。想維持住這一團團焰火,就得有人在暗無天日的炮房裏守著硝煙,如果爹爹累了老了,做不得這焰火了,你可……”

“寧兒定接過爹爹的手,守在炮房裏,為年夜聚齊焰火。”

火光裏,梅園成了人間煉獄,肉蟲的焦裂聲和紫衣人的哀嚎聲此起彼伏。歸寧閉上了雙眼,鬆開了雙手,等待著自己的血肉被炸散在梅園裏。

“寧兒,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歸寧的身子被一雙有力的手從焦屍裏扯了出來,歸寧睜開了眼睛,看見兩張麵皮映在火光裏,一張是老隋的,被躥躍的火焰燒得支離破碎;另一張,比歸寧腦海裏那個人老了一些。老隋的假麵具被燒光,歸寧卻沒有力氣抬胳膊去扯那張熟麵孔的胡子。

“爹。”歸寧被塞進南門的縫隙。昏倒前,他清晰地聽到南門關上的聲音,也清晰地感覺到從門裏推出他的人沒有跟出來。至於門裏響徹驛館的爆炸聲,他已經沒有印象了。記憶從這時候開始模糊起來,歸寧記不清那時是真實的還是夢境,他看見爹爹的頭被火藥從脖頸衝開,懸在在梅枝上,自始至終也沒有燃燒。

祁大人背手站在門外,看著被炸得黑乎乎的歸寧被抬到眼前。“狗兒子,好生照看你弟弟。一個時辰之後,差人把梅園的火滅了。”

“老隋不救了?”黃冓聽了消息剛剛趕過來,還沒站定就趕緊脫了外衣撲滅了歸寧身上的餘火。

祁大人轉過身,扶正了立在南門外的掃帚。

“滅了火以後,把蓉莘苑的水送過去,以後沒我的吩咐,不許再斷了。等你弟醒了,他問什麼你就說什麼,不用掖著了。”

“嗯。”黃冓沉痛地應了一聲。

“今晚把平小子的弟弟,叫……”

“鍾桓。”